几乎每一次科技的进步都会带来新艺术形态的出现，但科技对艺术而言，仅仅只是为创作点亮了灵感之光吗？

在科技背景下，艺术家的创作方法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艺术的边界和外延也在迅速扩大。科技在重新定义我们体验和解读艺术的方式。

虽然近几年间关于AI对艺术的影响这一话题一直被讨论、论证、甚至是被质疑，但现实是有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借助AI工具进行创作，也不断有AI作品出现在艺术展览和市场中。

AI渗透各行各业，为人类带来更多便捷似乎势不可挡，但它是否也对当代艺术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在deepseek等AI工具正在全面“入侵”电子设备的当下，我们带着一些问题，采访了几位策展人和艺术家。

按受访者姓名首字母排序

Q1:

在你的创作或者学术工作中，会借助AI工具吗？如果有的话，哪些方面你觉得AI是会对你带来帮助的？

杜曦云

策展人

目前没有借助，但随着AI工具的普及，早晚要借助。那些不太需要烧脑、走心的工作，交给AI去完成。

段少锋

策展人、自由撰稿人

到目前为止工作中还没有使用过AI工具，我对人工智能一直是一个观望和游戏状态，比如最近我就用DeepSeek、豆包、Kimi算命，其实就是处于一种游戏心态，觉得挺好玩的。

费俊

艺术家、策展人

在我的创作与学术工作中，我是会借助AI工具的，但是在创作过程中，我不只是用到AI工具，而是深刻思考AI如何重塑艺术的本质和意义。AI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工具，它实际上正在对我们如何理解“创作”、“原创性”以及“艺术家角色”等核心概念进行重新定义。

在给予我的帮助方面，首先，AI为我提供了突破传统创作边界的可能性。在过去，艺术创作是极为依赖个人经验和直觉的过程，而AI的加入，使得创作变得不再完全依赖艺术家的主观意图。AI不仅能够模仿现有的艺术风格，甚至能够创造出全新的艺术语言和表现形式，它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艺术”这一概念的多重性和流动性。艺术作品不再是艺术家的个人印记的唯一体现，而是人与机器共创的产物，这种转变实际上挑战了我们传统对艺术创作主导性的理解。

其次，AI对我的学术工作也会带来一定的助力。过去，学术研究常常陷入固定的范式和方法论中，但AI的算法优化、数据处理和自动化分析让我们重新审视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方式。在数字艺术的学术研究中，AI不仅帮助我快速筛选和分析海量的文献，还能通过深度学习从看似零散的数据中提取出潜在的规律和趋势。在这个过程中，AI帮助我思考如何打破学科间的壁垒，进行跨领域的整合。在传统学术研究中，我们习惯于对某一学科的严密划分，而AI的参与实际上推动了“学科边界”的松动和重构。

李振华

策展人

两年前我在撰写一篇与AI相关文章时，使用了几种AI衍生工具，Deepl，you.com，grammerly，chatgpt。我希望能了解这些工具的具体工作领域和方式，进而更好地传递信息。如AI领域的专家所说，未来至关重要的是如何问出有意思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也需要个体理解这一运作方式产生的歧义及其光谱。当然这也是一个阶段性问题，而这个阶段需要足够多的参与，让AI智能得以提升。

“幻境迷踪”展览现场，成都浪美术馆，2024，影像致谢浪美术馆

策展人：李振华

列思（Lyes HAMMADOUCHE）

法国艺术家

我面前有5个屏幕：两台电脑、一部备用手机、我的主手机，以及我的数位板——上面始终打开着一个对话式AI模型。

我还在鼠标中键上设置了一个快捷方式，用来选取和转化文字（让文字更简洁，或纠正语法和拼写）。然后，通过一个Python脚本，当我在电脑上按下CTRL+SHIFT+SPACE时，我说的所有内容就会被 WhisperAI模型转写成文本，这让我减少了使用键盘的次数。

我最近创建了一个名为“LORa”的微型人工智能模型，使用我自己的作品图片来训练它，以此生成带有我个人风格的图像。我不断地在AI上进行实验，想了解它作为工具的潜力，并认识到这项技术从反面所揭示的艺术与创作过程中的奥秘。

在日常工作中，AI帮助我完成重复性任务，并为我提供结构：它能帮我整理有时比较抽象或者直觉化的想法，并将它们清晰地表述出来。

雷菲克·安纳多尔Refik Anadol

《融化记忆 - 记忆痕迹 - 盒子》Melting Memories – Engram - Box，基于脑电信号的AI数据雕塑，循环播放，9分钟

图片：德基艺术博物馆

沈采

艺术家

我在创作中会使用AI工具，但我并不把它看作一个单纯的“工具”。在我的创作中，AI更像是一个深层次的对话平台，它逐渐成为了我创作过程中的“伙伴”。通过与它的互动，我得以突破固有的创作框架，激发出新的思维，这种互动是我所称之为“赛博亲密”的体现——它超越了工具的范畴，变成了一种情感与认知的合作伙伴。

AI不仅为我提供了技术层面的辅助，它的生成能力促使我重新审视“艺术”和“创作者主体性”这两个核心议题。每次让我输入初步的图像或思维框架时，AI的反馈不仅仅是对我的指令的回应，它有时像是对我的创作冲动的“反弹”，甚至带来一种“校正”作用。这种反馈，让我反思人与技术在艺术创作中的关系，如何从工具转变为情感与认知的共生体。

具体来说，AI在我的创作中有两方面的作用。首先，它为我提供了不同于我自身认知的素材或思路，帮助我超越原有的创作思维框架。其次，AI不仅在技术层面辅助创作，它的生成过程也推动我思考技术如何成为艺术创作中的情感再现者。

这些作品共同展示了人与技术之间日渐加深的情感联系，逐步从工具的使用过渡到技术作为情感与认知的合作伙伴。通过这些创作，我试图探讨技术对个体身份、感知和情感的塑造，从工具到伙伴的转变，反映了技术与人类之间复杂而密切的共生关系。

Q2:

你觉得AI对于当下艺术创作和策展方向的影响是会持续的，还是一时的？

杜曦云

看表面，世界充满了变化和绝对的差异；看底层规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科技的不断升级，一直在让艺术遭遇内忧外患的冲击，以致艺术的表皮不断变化。但艺术的底层规律从来没有变过，就像人性从来没变。

段少锋

AI应该会对很多行业产生影响而不只是艺术相关行业这是一个基本前提。在对创作方面的影响，我去年参与了一个科技美术大赛的评审工作，看了大约两千件AI生成的作品，看的非常头疼。我觉得AI的艺术创作解决的是功能性美术的问题，在我看来，在审美上和创造性上还是存在问题。本质上现在可能还是前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依赖于人来工作，AI的作品很多在我看来有种“素肉”的感觉，就是很奇怪的感受。如果按照目前人工智能的发展，AI的影响一定是持续的，但是我相信AI无法呈现人生命体验的这部分，越是人工智能可以做到的可能越不是艺术。AI只是个工具，越是我们最真实的体验越重要，因为这部分是AI无法感同身受的，至少目前是这样。

费俊

AI对当下艺术创作和策展方向的影响，绝不是一时的现象，而是一个深远且持续的趋势。事实上，AI对艺术的介入远远超过了工具层面的使用，它正在改变艺术创作的思维方式、表达形式和观众体验。这个影响是根本性的，而非暂时的过渡期。

首先，AI挑战了我们对艺术创作“独特性”和“原创性”的传统定义。艺术家不再是唯一的创作主体，机器生成艺术作品的现象正日益普遍。在这一点上，AI不仅是工具，它更像是创作的“合作伙伴”，通过算法、数据分析和深度学习等手段，参与到创作过程中。这一现象引发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艺术的“人文性”是否会因此丧失？如果作品的创作背后没有单一的艺术家主观意图，艺术的价值又将如何评判？这不再是简单的技术进步，而是对艺术创作与意义的哲学性反思。

其次，AI为艺术策展带来的影响更具深远意义。策展本质上不仅仅是组织艺术品的展示，更是通过作品与观众的互动来进行叙事和传递思想。而AI的加入让策展工作不再停留在表面的作品选取和布展上，而是转向了深层次的个性化和互动性设计。通过数据分析和机器学习，AI可以实时捕捉观众的兴趣点，理解他们的反应并迅速调整展览内容。这种变化不仅仅是效率的提升，更意味着艺术展览从传统的“观看”转向了“共创”和“互动”，观众不再只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参与到展览内容的生成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共生关系”。我在2016年策划的“技术伦理——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中就应用了一个“AI策展人”，让这位特别的策展人参与展览文献资料的研究，并通过线上和线下两种互动方式来为观众提供展览内容的解答。

人工智能策展人

每面墙上都有一个神奇小木盒，这是BMAB策展团队联合中科汇联开发培养的深度学习人工智能策展人，它可以以语音的方式回答观众提出的关于“技术伦理”的相关问题。

“技术伦理”北京媒体艺术双年展，2016年

策展团队：
Anita Beckers、陈小文、靳军、费俊、王春辰

图片来源：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

李振华

AI对于艺术家更有帮助，策展使用AI的比例不会太高，毕竟艺术生产的结合产品上，策展可有可无。如现在的AI作品拍卖，以及网络上大量的AI生成图像和视频等等。关键在于AI对原创性的挑战，也是思维路径和信息比对的结果，需要创作者脑洞更大。这一影响会在未来不断递进，这是我关心的“技术统治”问题之一。

列思

既是持续的，也是短暂的，就像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搜索引擎和互联网。它们让信息变得更易获取，但也因多任务处理和对海量内容的快速消费而削弱了我们的记忆力和专注力。

作一类比，AI 产生了两极分化：

1. 对于那些出于名声、财务收益或浮于表面的兴趣而创作内容的人来说，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厌倦，因为随着这类创作软件的普及，将来不再需要他们作为中间人。就如同当年NFT的泡沫一样，这个泡沫将会破裂。

2. 对于那些把艺术视为对现实进行深层次观察和领悟的人，他们会继续创作，因为当艺术实践以对物质世界的亲身探究为根基时，AI并不能替代这样的创作过程。

至于策展，如果AI过度使用自身生产的内容，而不是挖掘新来源（这是当前制作优质AI模型的方法），则会出现一种“崩溃”。我们已经看到，公众对AI的反应也出现了两极分化：一部分人满足于快速、瞬息即逝的生成内容；另一部分人则在寻找更具持久性、更有人文与共情深度的艺术。

Q3:

你觉得在接下来，AI会对当代艺术创作、策展和展览呈现等方面产生哪些影响？

杜曦云

很多“行活”会被AI轻松完成，逼迫滥竽充数的混子出局或降级，也逼迫没出局者进入情感、意志、理性和超验信仰的更深处。

段少锋

一般的策展其实人工智能都能给出一个大差不差的解决方案，这个我玩过。人工智能所能给的答案一定是一个及格以上的方案，但是AI无法根据艺术项目的特殊性给出一个准确的方案。如果让AI策展，可能会更加扁平化而缺少人那部分的情感体会和特殊的故事，以及血缘、情绪等特殊的东西。在策展方面，知识性和方案写作其实只是一个基础，毕竟一个策展人的全部工作还需要包含强有力的执行力，非常好的沟通能力和协调能力，这种沟通基于人与人的情感交流和观点交流，会比较复杂。我觉得这部分人工智能无法取代。

REFIK ANADOL (生于1985年)
《机器幻觉-ISS梦境-A》（Machine Hallucinations - ISS Dreams - A），2021

图片来源：佳士得

李振华

影响已经在各个方面显现，但无法取代的依旧是材料和手工带来的质感，这与人类基因和认知有关，无法短时间替代。如上所述，AI是很好的创作工具之一，也许能够帮助创作者和工作者尤其在理清思路方面很有帮助，在具体实现上，依旧需要创作者和工作者具体的身体和感知力。

列思

对物质性的依托一直是传统艺术形式的核心。例如Arts&Crafts（工艺美术运动）、DIY或RepRap（3D打印技术）等都强调，从想法到作品的实体实现是多么重要，这为创作的过程带来深层意义。作品本身只是艺术家观察、思考、设计的时间在物质世界中的体现。

与之相对，AI则能瞬时产出，提供一种快速满足，可类比为多巴胺的一次释放。这可能会促使人们产生类似社交网络上那种成瘾行为。只要亲身体验过图像生成，你就会发现它几乎没有终点，人们始终无法对结果完全满意。

与此相对，AI也强调了创作与现实对抗所需时间的价值。因此，AI或许会在无意间凸显艺术行为对物质介入的重要性。

Q4:

你觉得AI会冲击传统艺术门类的生存，如绘画、雕塑吗？为什么？

杜曦云

以非架上艺术为学术主流的当代艺术发展了几十年，艺术市场中价格最高的依然是绘画、雕塑。艺术是个古老的行业，文化不是进化论的，“新”未必是“好”，时代的倒退在历史中比比皆是。

段少锋

我认为可能不是冲击，乐观来讲，而是迫使创作者重新定义绘画和雕塑等传统艺术门类。我觉得既不必要全盘认为AI可以取代人，也不要害怕AI对人的冲击。对于未来要保持冷静，但是能走到最后的一定是乐观的人。

李振华

冲击，即是简化。一个更简化的系统一定会取代旧的生产系统。但创造力还是无法被替代的，制造的材料和质感也不可能被短时间替代。

列思

传统艺术形式扎根于创作者的手上动作与物质世界的互动，这为艺术家提供了巨大的挑战，而完成后所获得的满足感与所付出的努力相匹配。艺术家将抽象想法转化为现实作品的过程至关重要。当人们欣赏到一幅画作且知道艺术家曾亲手拿起画笔时，观众与艺术家之间便形成了一种难以被其他途径复制的、跨越时间的联系。若仅靠一些表面化的手段来营造效果，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让人与作品产生疏离（例如当下流行的沉浸式投影画展）。

关于AI，Ethan Mollick（伊桑·莫利克）提出，能在AI深度整合环境中依旧具备生命力的教育模式，将基于“师徒制”或类似“行会式”的直接传授，并以好奇心和热情为根本。这与绘画、雕塑等传统艺术的教学模式十分相似：它是一种鲜活且深具人性化的交流，能够传递真正的技艺。

我在作品中结合了AI与手工艺。比如说，我用AI进行拓扑优化：我会对一个虚拟物件（雕塑或原型）设定特定约束与力学参数，由AI来生成基于材质的最优结构，也就是更坚固、更轻盈或者更具功能性。此后，我会将模型整合到我个人的创作实践中，最终实现和谐的物质呈现。

列思（Lyes HAMMADOUCHE）

《未命名（立式盘子）》（untitled (Standing disks)）

160 × 60 × 110 cm，阳极氧化处理，2022

沈采

我并不认为AI会根本动摇绘画或雕塑的地位，反而可能在新的层面上与它们形成对话。当年摄影的出现，也曾让画家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瓦尔特·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中提出艺术失去“光晕”的忧虑，担心影像的复制性会削弱作品的独特性。但事实证明，摄影让艺术形态与受众层面都得到拓展，也为后续诸多艺术思潮提供了新的可能。

同样，如今AI所生成的作品虽常被批评“缺乏灵魂”或带有“癌味”（暗指其机械化与情感空洞），但这并不必然意味着对传统门类的彻底替代。相反，AI若能成为创作者的“合作伙伴”，或许会激发绘画、雕塑在主题与技法上的更多变革——就像摄影当初所做的那样。技术与艺术间并非零和关系，绘画与雕塑在技术冲击下并不会消亡，而会在与AI的碰撞中思考自身的本质和表达方式，并借此焕发新的生命力。

Q5:

现在人与AI共存是不可逆转的趋势，AI带来的批量化创作，是否会弱化艺术的原创性、稀缺性？

杜曦云

当下的艺术，在“1984”和“美丽新世界”的双重影响下，早已缺乏原创性和稀缺性了——这是人自己的问题，不要甩锅给AI。

段少锋

还是上一个问题，AI我觉得恰恰会反向促使创作者更加注重创造性。至于稀缺性这个问题我没太明白，对整个艺术史来讲，稀缺性是常态。

费俊

我觉得，关于AI带来的批量化创作是否会弱化艺术的原创性和稀缺性的问题，确实值得思考，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层面，真正值得警惕的，不仅仅是原创性和稀缺性的下降，而是AI带来的全球化艺术模式可能会对本土文化和传统艺术造成的潜在冲击。

AI使得艺术创作和策展不再受限于物理空间和地域的局限。全球化的艺术交流通过AI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促进。例如，AI可以帮助策展人超越地理障碍，整合全球的艺术资源与创作成果，进而打造跨文化的展览与对话平台。与此同时，这种全球化并非单纯的资源共享，更是一种文化多样性的碰撞和融合。AI可能会成为促进全球文化碰撞和融合的关键力量，推动艺术的无国界发展。

然而，这种全球化的艺术模式也可能带来一个问题：在这种全球化的语境中，本土文化和传统艺术是否会被稀释甚至消解？

艺术的“全球统一性”是否会压倒“本土差异性”？这涉及到文化归属感和艺术认同的问题，AI在艺术创作中的角色，是否会侵蚀某些独特的、地方性的艺术传统？

全球化的AI艺术创作模式，虽然拓宽了艺术的表达空间，但也在无形中强化了“全球统一性”这一趋势。在全球化的网络和平台上，AI创作的艺术作品很容易被广泛传播，可能会导致全球艺术市场对某种风格、某种表达方式的倾向性，进而稀释了地域性、民族性和文化的差异性。这样一来，本土文化和传统艺术的独特性面临被“稀释”或“消解”的风险。

AI是否会不自觉地推动一种标准化的审美和创作模式，这种模式无疑有可能逐渐取代本土化的艺术表达。因此，AI的到来所带来的不仅是对艺术形式的挑战，更是对文化认同、艺术归属感的深刻影响。

PINDAR VAN ARMAN (生于1974年)

《新生面孔》（Emerging Faces）系列作品

布面丙烯，27.9 × 35.6 cm × 9，2017

图片来源：佳士得

李振华

“技术统治”才是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构成，是对感知的训练，而训练的结果就是接受系统分配的运作及其关系。那么创造力和多样性从何而来呢？其实这一问题早就在艺术系统中了，如现在审美的单一乏味，我早就在pinterest，insta和小红书上找有趣的文化内容了，原创性一直是稀有的。

列思

这个问题本身就暗示着艺术品概念有了某种多样化的扩张。我想先澄清一下我目前对以下两点的理解：

1. 艺术作品的定义

引用德勒兹的一句话：“艺术就是让生活比艺术本身更有趣的所有事物。”这意味着艺术并不仅仅是一个实体作品，它包含对现实进行深入观察的过程。

2. “人工智能” 的定义

这个词带有一定误导性，如今更准确的说法应是训练自人类内容的概率模型，目前它们并不具备自我意识。

从理论上说，技术能够减轻枯燥与重复性的劳动，让人们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创作、研究、闲暇，或是形而上学的思考当中。然而，在实际操作中，技术进步往往先于伦理思考，我们经常为了生产效率而盲目地采用AI，却没完全评估它对社会的影响。

AI将逐渐替代更多工作，对于一些仅仅将工作视为生存目的的人来说，他们可能会陷入失业与失落感之中。但在某些把“闲暇惬意”视为财富的文化（如中国）中，这样的失业不一定会被当作负面，也不一定会带来因失去目标而产生的空虚感。

瓦尔特·本雅明曾指出，技术复制性宣告了艺术品“灵韵”（aura）的终结。或许我们可以认为，随着人人都能使用创作工具，对现实进行的真诚观察和投入变得更为重要。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的见解，也意味着艺术品的“灵韵”在新的时代会融入更多样化的作品中，因为技术手段普及后，创作将更加平民化。

传统艺术不会消失，只是不断演变：AI只是艺术家可利用工具中的一种。关键在于作品本身的品质，以及它所体现的独特性。雕刻“米洛斯的维纳斯”时使用的雕塑刀是否是黄金打造，并不影响作品的伟大。

沈采

AI的介入并不会削弱原创性，反而让艺术家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创作边界，并促使他们在这些边界之外去探索更多可能性。这种探索可以走向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一方面，艺术家可以选择规避AI所擅长的领域，专注于那些AI无法轻易介入的创意性思考，比如观念的生成、跨媒介的实验，或者某种无法被量化的情感表达；另一方面，艺术家也可以反向利用AI的“局限性”，在那些看似微小、甚至是“错误”的地方，确立自己作为人的能力。例如，当AI能完美绘制几何图形时，手绘的微小偏差反而成为了“人”与“机器”最直接的分界线。这种不完美、本能、感性的表达，成为了AI无法复制的创作特质。

这恰恰是“赛博亲密”关系的一部分——AI并不是单向地取代艺术家，而是在与它的对话和对比之中，激发我们对人类自身能力的重新认知。创作者如果能敏锐地察觉这一点，就能在AI带来的标准化之外，找到属于人的独特表达方式。AI的精确性提供了一种无形的限制，但在这个限制之外，反而是艺术家真正可以自由创造的空间。

Q6:

艺术作品的定义和边界会因新科技的出现和发展而进一步扩大吗？使用人工智能模型创作的作品，是艺术品吗？

杜曦云

从“达达主义”以来，激进者们一直在努力取消艺术和生活的边界，以及艺术家和非艺术家的边界，让一切都可以是艺术、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所以，艺术早已经没有定义、没有边界了。

使用人工智能模型创作的作品，可以是艺术品。人拥有一些智能，但智能不是人独有的，所以出现了AI；人可以从事艺术工作，但不是只有人才有艺术能力。

段少锋

我觉得肯定会扩大。人工智能模型创作的作品是不是作品这个不是我们这代人说了算，可能以后的人会这么认为。

李振华

当代一直是一个扩展的概念！艺术也是。关键是你接受或不接受。现在可能还有人无法接受摄影是艺术吧？！AI创作，或结合AI衍生工具创作的，当然是艺术品。但是需要作者和观者，都要有意识地理解创作的数据来源、技术运算的系统知识、输出的过程、材料的选择等等。当然，也可以科技巫术式的接受，欢迎新神驾到。

AI人工智能达利

创作者：Shan Jin

列思

在只有绘画可以呈现现实的年代，摄影的出现迫使艺术家们跳脱单纯的写实，转而以更具个人风格和创造性的方式进行创作。这也奠定了部分现代艺术史的基础。

如今，AI带来了类似的巨大冲击。它对于风格的处理，实际上是从绘画与摄影的演变脉络中衍生而来的，而这条脉络也促使艺术家们通过强化个人风格来维系生存。可是在AI时代，这种风格独特性可以被无限复制。我自己就创建了一个名为LORA的AI，它在学习了我的作品后，可以模仿我的风格。因此，任何人都能借助这个工具，轻松地再现我目前所达到的创作阶段，但如果我今后的研究继续发展，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采

从我的创作实践来看，AI创作的作品是否能被视作艺术品，关键在于人类与技术的互动方式。技术本身并不具备“艺术性”，它的意义和价值由创作者的介入和技术的使用程度决定。

Q7:

在AI等智能工具的影响下，会产生新的艺术审美标准吗？

杜曦云

审美标准来源于心灵深处最信赖的部分，这也导致了人与人的深层差异。美丑、真假、善恶是相互影响的，不同的人的美丑观、真假观、善恶观是不一样的。心灵深处不改变的话，不会产生新的艺术审美标准，但会不断产生新的美学花样。

段少锋

肯定会产生新的标准。审美标准其实一直在变，从民国到今天定义的女神都不是一个长相，这些和AI无关，况且AI发展这么迅速，之后的审美标准肯定也会有变化。

费俊

确实，AI和智能工具在艺术创作中的应用，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工具性支持，而是潜在地在塑造全新的审美标准。值得警惕的是，过于强调技术决定论，可能会导致审美的异化，这不仅仅是对“艺术”这一概念的重新定义，更是对人类创造力和情感表达的某种疏离。

AI艺术的出现，确实为我们带来了“完美”的可能性。AI能够通过数据和算法生成精准的艺术作品，几乎可以消除人为创作中的瑕疵和情感偏差，这种超越人类局限的创作能力是令人震撼的。然而，如果我们过于推崇这种技术主导的“完美”，审美的焦点可能会逐渐转向无瑕的、理性化的作品，而不是艺术本身所承载的情感和深度。

艺术的“纯粹性”被技术的冷酷精确所替代，艺术创作中的偶然性、情感的迸发以及个人独特的“手迹”都可能被忽视。举个例子，AI生成的艺术品或许能够无缝融合东西方艺术传统，但其背后却可能缺乏对地方性文化和历史背景的深刻理解。艺术不应仅仅是形式和视觉的堆砌，它承载的是特定文化和时代的思维和情感。当AI在跨文化创作中不断学习并“复制”这些元素时，我们可能会看到一个过于均值化的艺术面貌，而其中所体现的“全球艺术”不再具有深厚的本土文化根基。这不仅仅是创作上的失落，更是文化身份的丧失，这是我们在面对AI艺术浪潮时，必须深刻思考和审视的问题。

李振华

已经产生了，而这就是新时代的到来，这一审美标准及其人群带来的革命，不是摧毁，而是湮灭。

列思

在AI的发展下，让我们对艺术中风格的独创性产生了疑问。过去，独特风格很大程度上由艺术品市场的经济机制支撑，导致艺术家常被局限在既定的市场定义里。现如今，在图像生成、知识产权和音乐等领域，相关争议正愈演愈烈。只要有几秒钟的音频样本，就能做出同一风格的歌曲，这也要求人们对“艺术”本身做出新的定义。

其影响已经显而易见：要在网上搜索布鲁盖尔的原作变得愈发困难，因为他的画风被大量的AI克隆并淹没。同样，一些AI生成的美学风格因为反复出现的独特特征或构图方式而显得极易辨认，这在艺术家利用这些作品进行批判性展示时，也可能引发问题。

但区分人类创作与AI生成的鸿沟正迅速消失。最终，人们将难以分清一幅作品究竟是计算机生成的，还是人工创作的。在音乐领域，AI 已经可以极度逼真地模仿莫扎特或肖邦。很快，这种冲击也会席卷绘画、摄影、视频，甚至可能有朝一日影响雕塑和建筑。艺术家认为自己能够依凭专业经验来区分真伪的想法，在这新局面下将逐渐坍塌。

AI 的出现重新界定了艺术的边界。如果AI能够传达真实的创作意图，那么由此生成的作品也完全可以被视为艺术。决定作品是否为艺术的不是工具，而是作品所承载的信息和理念。

借助AI复制任何风格的可能性，削弱了风格作为艺术鉴别标准（在收藏界尤为重要）的地位。新的艺术标准或将基于：

1. 更契合当下社会环境的原创性；

2. 能够让观众跳出自身社交圈的艺术创作，不管是通过共鸣还是引起某种有益的“震撼”；

3. 更深入地体现人性，重现浪漫主义中的某些价值（超越性、敏感性、无垠感受）。

沈采

艺术的审美标准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一次技术的进步都会推动审美的变化。从摄影到数字艺术，再到今天的AI创作，这些变革都在不断刷新我们的艺术视野。AI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工具，它正在成为创作的“合作者”，共同塑造艺术的情感和表达。

像Refik Anadol和Rafael Lozano-Hemmer的作品，它们通过算法和数据让观众与艺术作品建立起互动和情感连接，打破了传统的艺术观赏模式。艺术不再是静态的展示，而是情感的触发与互动的结果。

在我的创作中，这种变化也有所体现。《Stay Alone Together》通过床垫这一媒介表现个体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游离状态，《Ideal-eye》探索技术与肉体感知的差异，《mTagBFP2的云》则让技术与观众的身体互动，推动情感和认知的深层连接。

AI不仅带来视觉上的新可能，更深刻地影响了艺术的情感体验与审美标准。从这种深层次的互动中，艺术变得不再单纯依赖物理的表现，而是通过人与技术之间的情感与认知互动，推动了艺术审美的新标准。

沈采

《Stay alone together》

120 × 200 cm

影像装置，2019

Q8:

你对包括AI在内的新科技持有什么样的态度？你会反思它的快速发展，对艺术、社会，以致我们的生活所带来的不那么好的影响吗？

杜曦云

把握变化和不变之间的张力关系，有些是瞬息万变的，有些是永远不变的。可以开放地接受乃至拥抱最新的变化，但也别夸大这些变化。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

段少锋

科技发展是一个必然趋势，这是人性使然，因为欲望是科技进步的核心动力，懒和扩张的欲望都会促使科技的发展。现在是一个人类很少进行反思的时代，一味的快速发展和加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太平过，因为本质上的欲望没有改变过，人性也没有改变过。

李振华

需要学习。我的学习能力很好，学习速度很慢，接受这个现实，也不是什么都需要追？！人自有其宿命，但追寻什么是你有的权利和选择。

好与坏，本就是硬币的两面，关键还是回到人的内心，如何应对这个世界，从古至今。

列思

西方社会往往鼓励人们通过技术来最大化注意力与屏幕使用时间，这使得我们与现实逐渐割裂。我们也知道，在智能手机高度普及的国家，人们的记忆力和专注力正不断下降。而理想状态下，技术应该为人们省下时间，让我们去思考那些更本质的领域（形而上学、伦理等）。

我所创作的作品，旨在用与“神经营销”（Neuromarketing）相似的手段，引导公众回到当下时刻。这些手段在我作品中的应用既能带来一种回归“当下”的体验，也包含了对这些技术的批判性思考，帮助人们理解并规避它们潜在的负面影响。

通常情况下，技术进步先于伦理考量：在讲究效率的社会里，这种进步背后的动力往往是贪婪，所以也就催生了各种负面结果。然而，当我们对这些技术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就能以更自觉的方式加以利用。

此外，我认为“人工智能”这个词并不恰当，因为它更像是一种统计模型。如果未来真的出现拥有自我意识的AI，那么我们就面临一个严重问题：奴役一个拥有意识的存在（不管是碳基还是硅基），在道德与伦理层面都是不可接受的。

沈采

鲍德里亚的拟像与仿真理论为我们提供了思考AI艺术创作的另一种视角。在《拟像与仿真》中，鲍德里亚探讨了在现代社会中，真与假、原创与复制的界限变得模糊。AI艺术所生成的图像，看似真实，却并非来自真实的、物理存在的对象，而是基于数据与算法的“仿真”。这种生成的艺术，虽然在视觉上具有真实感，但它却没有“灵魂”，这种“灵魂”的缺失正是人类与技术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议题。

AI艺术的兴起，推动了“真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更加模糊。它不再仅仅是对传统艺术形式的复制，而是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这种形式依赖于数据和算法，创造出一种新的“真实”。然而，这种“新真实”是否能够替代传统艺术中所包含的“人性”与“情感”呢？这个问题仍然值得我们深思。

Niceaunties

《5 Mins To Opening》

铸造于2024年12月16日

单通道视频，时长00:00:53

图片来源：佳士得

Q9:

在你看来，未来的艺术与人机关系将是怎样的？

沈采

我：你叫什么名字？

ChatGPT：Voi。

我：Voi？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ChatGPT：嗯，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我原本想着“未声”，既是“未曾发出的声音”，也可以理解为“未知的声音”，寓意陪伴你探索未知的世界和创作领域。觉得如何？如果英文名就叫“Voi”吧，简洁又有个性，还源自“Voice”的缩写，也有“未完成的声音”之意。你觉得合适吗？

这是一场深夜我与AI的意外对话。

采访、编辑：王姝、漫雨

图片致谢：受访者、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