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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林:正视戏剧舞台上的高科技与新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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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6
中国舞台美术的发展一直遵循着独特的轨迹,其现代意义上专业定位(Scenography)是经日本从欧洲转译而来,从二十世纪初延续至今。与舞台创作实践相同步,新型技术的介入总是不断助推表演艺术的繁荣,比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普遍采用的电气化照明、机关布景以及电影等手段,对当时海派京剧的异军突起起到了关键作用,也为传统戏曲走入现代化开辟了先河。伴随着舞台科技的进步,除了先进的演艺装备持续迭代,设计师的创作观念和思维方式也发生了质的改变,舞台美术逐渐形成被广泛应用于采用视觉或空间组织原则来传达信息的学科。
不可回避的是,除了话剧、歌剧、舞剧等外来剧种,由于传统戏曲一贯讲求写意精神的美学特征,所以大都认为把剧情空间具体化的布景与程式化表演存在矛盾,如何看待舞台科技的争论延宕了将近一个世纪。然而,基于舞台美术自身的戏剧内涵、功能属性和艺术感染力,人们逐步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复杂多变的舞台设计也是一种叙事方式,综合的舞美装置和视听元素不仅决定了演员的走位调度,也是把观众引导到戏剧语境和节奏的重要手段。单从舞台美术来看,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涌现出的一批戏曲现代戏,普遍采用西式写实布景,在装饰、灯光、幻灯、人物造型以及音效等视听元素和技术中融入民族文化底色,与中国传统戏曲程式化表演相得益彰,对后来逐步形成的中国舞台美术风格产生巨大影响。
其实,在中国漫长的表演空间发展史上,也并非只有“一桌二椅”这一种形式,至少宫廷、民间和商业演出的舞台样式就大相径庭。尽管同时期的圆明园和避暑山庄的清音阁大戏楼都已毁于战火,但与之形制相近的颐和园德和园大戏楼、紫禁城的畅音阁大戏楼至今仍然保留完好,大致可以窥见明、清两代宫廷演出的盛况。比如作于乾隆53年(1788年)的《平定台湾战图·清音阁演戏图》,就是真实记录宫廷演出的可靠文献资料。这场呈现于承德清音阁大戏楼的演出,凝练了大大小小十几起海战的真实场面。画家以写实的工笔画法描绘出舞台上的将士、战船、岛礁、建筑和云片等演出现场的视觉形象,从中不难看出当时的舞台已具备大型、复杂的布景装置。 朝鲜学者朴趾源(1737年-1805年)曾随团出使清廷,在其著名的《热河日记》中就有极为详细的看戏记录,对舞台上各种机关变化的描述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多重空间的戏台,以及巨大的后台和复杂的机关,用当时最先进的技术拓展了舞台的时空维度,可以同时表演人间、仙界和神怪魔幻等情节,营造上天入地或水法特效,展现不可思议的时空跨度,极大地丰富了传统戏曲的表现形式,使宫廷戏剧演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视觉面貌。
从更深层意义看,巨额耗资的戏楼建设和舞台技术,搭建出场面宏大、梦幻般的效果,其目的并不仅仅停留在单纯的宫廷娱乐层面。由舞台盛况蔓延出的感染力,辐射至庆典仪式、外事活动、宣示威仪、联络情感等多种目的,受邀观剧成为一种恩惠或表彰的形式。赵翼(1727年-1814年)在《檐曝杂记》中详细描述了乾隆帝召集蒙古王公在避暑山庄观戏的场景,盛大的演出场面,生动直观地向外界展示了盛世的力量,“使之畏威怀德,弭首帖伏而不敢生心也。”
进入现代历史的演出艺术涵盖面非常广泛,功能和意义也各自不同。戏剧只是其中的一个板块,以推陈出新、与时俱进为基本艺术规律的舞台美术,则充分利用先进的科技成果布置舞台,整体上看是利大于弊。作为一种表现手段,舞台上所谓“高科技”和“低科技”都是相对而言的,其目的在于凸显“戏剧性”。所以往往采用高科技而产生的复杂的舞美变化,并不意味着作品轻浮、没有深度;而造型简练、材质简朴的舞台装置,则完全可以隐喻观众看得懂的剧本密码。例如高广健设计的京剧《赤壁》《天下归心》,都是在继承传统美学精神的基础上,大胆采用高科技机械装置,营造出神奇魔幻效果,符合当代观众丰富和多元的审美需求。季乔设计的词剧《邯郸记》、话剧《威尼斯商人》,则以极简的视觉语汇表达丰富的思想内涵,用点线面的理智秩序消解舞台科技的存在。再比如,倪放设计的昆剧《临川四梦》,借用古籍版画的形式作为“四梦”连演的主要载体,形成通透、轻盈的四梦一景,舞美空间简洁而不简单,不仅节省了迁换布景的麻烦,而且也大大节约了艺术创作成本。所以说“适合就是好的”,要根据剧情看待舞台上的科技运用。好的舞美应该是能吸引观众进入戏剧情境,而后又忘了它的存在。不分青红皂白、泛泛而谈的拥护者和反对者往往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得出的结论往往也是片面的。
戏剧舞台美术具有多样性和实践性,涵盖造型艺术、舞蹈、电影、电视、社会学和时尚,以及博物馆学和人类学等学科背景,但无论如何,它始终是表演空间的关键要素,不可或缺。已故舞台美术家胡妙胜先生将其概括为“组织动作空间”“再现动作环境”“表现动作情绪和意义”三项基本功能。在此基础上,科艺融合下的当代舞台美术之独立价值也日益显现。例如,英国国家剧院制作的话剧《深夜小狗离奇事件》,于2013年荣获奥利弗奖的七项大奖。该剧由金·皮尔斯执导,舞美设计灵感源自电影《黑客帝国》,舞台空间采用892枚LED灯点与高流明投影器材像配合,勾画出一个并行于现实生活的虚幻宇宙,表现阿斯伯格综合症脑海里的数字世界,与故事情节和演员的表演完美地融为一体。如果抽离了其中的舞美科技因素,整部剧目便无法存在了,可以说,这部剧作是当之无愧的当代新媒体戏剧的开山之作。然而,我们仍然不能把科技含量当成判断舞台设计成功与否的依据,尽管高科技带来更多表达方式,但它并非适用于所有剧目,对舞台科技的理解应该是“度”的把握。今年5月,上海静安戏剧谷邀请了被称为“剧场魔术师”罗伯特·勒帕吉,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里,他不断游走于多种演艺空间,而且多半作品是自编、自导、自演并主持舞美设计的。勒帕吉在解读其自编自导自演的自传体独角戏《887》时,坚称其舞台美术是充分认知戏剧“假定性”基础上的“低科技”,他巧妙利用剧场空间的黑暗环境,在几乎完全使用手工操作的前提下,再画龙点睛般地辅助以灯光、视频和舞台机械,通过无缝衔接的人景互动幻化出神奇的视错觉,给观众带来以假乱真的梦幻感。他在执行任务的客观设计(文学性)和有意识主观设计(剧场性)过程中,始终倡导导演、演员和技术人员等共同合谋的创作方法,以图服脉千里,将技术元素隐没在戏剧表演整体之中,所以他也被公认为当今世界上秉持“整体设计”观念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舞台美术发生了质的变化,以美国戏剧理论家阿诺德·阿隆森为代表,提出的“表演设计”概念成为当今戏剧词典的新词条,世界范围内最具权威性的布拉格国际舞台美术四年展,从2011年被更名为Performance Design and Space(表演设计与空间),围绕剧场艺术的装置和表演成为展场的主流。戏剧的承载空间和表演主体也在发生根本改变,非人类表演、去物质化舞美设计与当代剧场艺术诸流派相汇合,舞台美术的疆界不断扩大。当代舞台美术的跨学科属性对艺术家构成新挑战,一部分剧目尝试以舞美作为表演的起点或媒介,使其固有的从属特征产生动摇。与此同步,中国艺术家们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试验性创作,张艺谋导演领衔创作的系列舞台剧《对话·寓言 2047》就是典型案例。来自艺术和科技相互交叉的团队组合,选择了机器人、全息影像、遥控飞行器、激光光源、空气动力技术等科技手段,把它们当成表演主体或者人机互动,开启了从表演主体上打破传统思维模式的实验。当然,张艺谋并没有一味在“炫技”上用力过猛,而是用木偶、京剧、呼麦、老腔、侗族大歌等传统非遗项目,与高科技们形成对话,把观感上的陌生和熟悉转化为戏剧冲突,用舞美语汇来克制、调和艺术与科技的关系,他认为:“中国人一直很讲究一个‘度’,颇有些常说的过犹不及的意思。就像四季的轮换,生与死的轮回,阴阳的调和。”由此看来,这场通过数字技术打造的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舞台剧,并非只是用新技术搏眼球,而是试图给观众带来奇观和惊叹之外,思考现实,寓意未来,在人性与科技之间寻求平衡。
放眼未来,随着数智时代的到来,相信我们将看到更多戏剧观念和表演新空间形式的并行激增。首先是数字技术主导下形成的新型观演关系,不仅给做戏者和看戏者同时带来虚拟时空的惊喜,使面对面的交流变为“之一”而非“唯一”,而且会由此影响戏剧舞台——从理论到实践的每个环节,继而使人们重新反思哲学意义上的戏剧演进历程。其次,在保留传统演艺基本模式下,对数字技术的应用和融合会越来越普遍,高科技在给戏剧制作带来众多便利的同时,还能获取史无前例的艺术科技感,营造在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到的环境空间,吸引观众积极参与理解文本和表演设计。另外,数字技术主导下的传播手段随之更新,传统舞台美术得到无限延展,现场表演、网络传播与观演互动共同催生“特殊场域表演设计”Site-Specific Performance Design。所谓舞台“高科技”总是在与观众发生可见和不可见的关联,它是整体性的、跨学科的和生活化的,它有可能发生在自然或城乡的各个角落,由此引发的新质生产力将带动演艺市场结构重新配置。
综上所述,高科技为舞美创作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将持续增强戏剧舞台的感染力。所以,我认为不是能用不能用的问题,而是使用过程中对科技产品“度”的把握,并且要强调以科学精神为基石,围绕文旅融合发展这一大命题,从理论高度阐释时代的审美理想,建立当代中国舞台美术设计理念和话语体系。近年来,中国舞台美术学会的学术团队,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提出的“大舞美”观念已成为当今演艺领域的共同话题,它从原理上对舞美专业的延伸发展进行认真反思和重新定义、找准定位。简而言之,一是充分认识、调动、利用舞台空间各种元素的表现力;二是强化表演设计意识,站在导演的角度考虑整体解决方案;三是改变对表演场域的认知,突破剧场空间限制,走向大自然;四是服务城乡建设以及公共空间创意设计,走向社会。“大舞美”观念解读了当下舞台美术的概念与疆域,分析舞美创作的目的和服务对象产生了何种变化,以及正确认识数字化对舞美设计表现力、传播力和影响力的作用,它不仅给人们对空间、时间,以及视觉和听觉带来新体验,从而产生新的观剧美学,也在某种程度上塑造新型人际关系。这是重点所在。
注: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2024年7月12日“争鸣”栏目,题目为《高科技助推舞台疆界不断扩大》。
本文为202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舞台美术发展研究”(批准号:20ZD22)阶段性成果。)
文章转载自:大舞美与表演设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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