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昆明。南方的体感温度适宜,高原空气稀薄。在滇池风土艺术季的开幕现场,所有环节都略迟于约定时间,一线城市的来访者们只能适应小城松弛的日常节奏。
艺术季的七个展场散布在滇池周边的乡村、湿地和公园。从大巴车窗望出去,有时是大棚林立田间,有时是水汽升腾的湖面,有时远远地望见一片水杉林——总归还是符合天地自然的景象。直到在最南边的展场石城村,踏着乡间野路登上一座小山丘,压在天地交际处的楼房才提醒我,城市化建设早已无差别地覆盖了这片区域。
这是云南第一次举办如此大型的艺术季。滇池之于昆明,似乎一直不如洱海之于大理那么有存在感,一场发生在此地的艺术季,牵引出的问题是为何而办?
和云南省内大部分高原湖泊的命运趋同,早在九十年代,滇池就投入艰难且漫长的生态治理,后来又经历了环湖一带的地产开发,以及疫情期间下令的大规模整改。从楼房向湖面逼近,文旅项目纷纷落地,再到生态保护区红线不断扩大,如今的滇池,处于一种既被占有,又存有大片空白的悬置状态。
在和阮仪三城市遗产基金会秘书长、滇池风土艺术季总策划丁枫的交谈中,艺术与文化,被看作是有效甚至是唯一可能的出路。丁枫认为,虽然过去的发展态势无法马上扭转,但在政府的表态和推动之下,艺术或许可以为地方带来更可持续的发展动力和方向。
尽管湖泊的命运从未逃脱人对空间的争夺和角力,但若是问一个土生土长的昆明人,他/她总能说出儿时在滇池边玩水、捡雨花石的记忆。问题在于,要如何避开表面上的规模、热闹和好看,让艺术真正地触及地方的情感记忆和问题?
聂荣庆是这次捞鱼河湿地艺术板块的联合策展人,也是昆明当代美术馆的馆长,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本地人特有的淡泊。他告诉我们,和过往以乡建为导向的大地艺术节不同,这场艺术季试图将滇池看作一个整体,不仅关注乡村,也将目光投向以湿地为代表的生态系统建设,试图说明两者和城市之间的息息相关,唤起普通人的情感归属。或许也正因如此,艺术季抛出了“风土”这一提法,试图在近两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大地艺术节中,凸显滇池和云南共有的地域特质。风是流动的,也是无形的;风土跨越行政与疆域的概念,将地域转化为一种气质,或许也就留有了更多喘息和生长的空间。某种意义上,云南真正的魅力向来都是在中心与边缘,本地与外来的流动中塑造而成:它是曾经诞生了西南联大的大后方,如今也依然是个避世之地;新移民不断在这里涌现,定义和践行着所属时代的良好生活;随着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留下或迁徙至此,以及昆明当代美术馆等机构的坚守,云南的当代艺术也呈现出缓慢回归的趋势。策展人聂荣庆所关心的,正是如何应对这种流动性。所有艺术家都在去年九月参与了场地勘察和接受委任创作。面对湿地半人工半自然的景观,他期望能在遵循生态保护底线的基础上,让作品链接缺失的历史语境和人文思考。艺术家和云南的地缘关系,作为一条隐秘的线索埋藏其中。展览中,有半数艺术家或是云南籍,如张晓刚(作品《故乡之路》)、童昆鸟(作品《塔尖游戏》),或是将云南视作第二故乡,如刘建华(作品《穿针引线》)。他们都选择以材料和周边环境的对抗引发思辨,或许也无意中勾连起一种共通的情感:无论出走还是留下,最终面对的都是同一种乡愁和期许。然而,仅仅是把这些做出来了还远远不够。另一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问题是,当艺术家和建筑师离开,地方将如何消化这些产物?开幕论坛上谈论的地方塑造和共有,将以何种形式到来?在乡村艺术板块的主展区海晏村,这或许是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疫情期间,一片临湖的夕阳风景让村子意外出圈,随之而来的是游客打卡和商业力量介入,以及翻了十倍的租金。杨雄是艺术季的策展人之一,也是一位长期在昆明生活和工作的建筑师,他不断在我们的谈话中提及后疫情时代,我们需要更加谨慎地面对发展二字。艺术家和建筑师要思考的,是如何创造一种相对冷静的、循环渐进发生的条件。艺术能做到的,或许更接近于抛砖引玉。一个例子是得译工作室的作品《飞行花园》。艺术家在争取到居民和村委会的同意后,将一个九户人家共有的杂乱院子改建成一个不那么常规的小花园。这里距离游客打卡的湖边夕阳不远。理想的设想是让院子将演变为一个公共空间:村民们将更多地利用花园甚至参与改造,好奇的游客也可以驻足。说到底,长期关注艺术和地方的实践者们,都希望摆脱以艺术激活地方的表层印象,真正留存下些什么。就像策展人杨雄坦城地告诉我们,对于做艺术季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势能不足的时期。更何况,他见证过那些富有活力的音乐节和文化社群在丽江、洱海等地野蛮兴起,后又消散,甚至无法再生根。但或许因为他们都是本地人,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即便认清现实也仍有去做的动力。海晏村里的客事房,串联起我们在昆明两天的行程。艺术季期间的晚宴和部分公共活动在这里举办。客事房原址是海晏小学,废弃后成了村里办红白喜事的地方,建筑师水雁飞团队在当地驻扎了四个月进行改建,构想村民能如何更好地使用这个空间,也计划设立乡村图书馆和卫生所。选择改建,而非推倒重建还有另一层意义:让那些从这里毕业的小学生,回村后总能找到自己的小学校。客事房紧邻着厨房,时常呈现出一种有趣的杂糅状态:往往嘉宾们还围坐在一张从厨房搬来的备菜桌上高谈阔论,隔壁就已经在紧密筹备晚上的杀猪宴。村民们一同出现在宴席上。谈起村子出圈后的变化,他们都觉得突然,问那些艺术作品看了没,只是笑着回答说看了。但人人都乐意举杯同庆,为受邀上台发言的村里大厨和贡献表演的孃孃们叫好。这是一个普通的场景,却似乎诉说着地方居民最基本的渴望。在不同目光对自然和乡村榨取式的关注下,无论是地产开发,商业资本介入,甚至是生态治理运动本身,都有可能演变为对地方性的剥夺。今天的艺术能为地方做到的,或许是帮其争夺一种想象的主动权——一种不由他人强行定义的,首先是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充满着熟悉的日常和人情,同时也将是由自己亲自参与和塑造的生活。至于这种可能性是否会降临,所有人都还在等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