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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我相信眼下很多中国人都感到迷茫

原创 2023-04-09

张晓刚 ©️张晓刚工作室


受访:张晓刚
采访及编辑:杨梅菊



3月底的上海,又一次迎来春天。沿江的樱花纷纷开了,龙美术馆西岸馆门前那排东京早樱尤其明艳放肆,张晓刚《蜉蝣》展览的大幅海报就掩映于这片花海中。簇拥赏花的人群与背后的《蜉蝣》展览,在上海开始进入特殊状态一周年这天,同构成如此富有深意的春日奇景:树下的人无需回味去年今时,但记忆作为时间的某种实证,已经被艺术家腌制、风干于纸本之上,并结晶出不可回避的沉重与诚实。


走进龙美术馆西岸馆的内部,像是被动身处一场系统脱敏。在那些充满了线条、纸本拼贴和意识流叙事的画作中,张晓刚将生活的真实和梦境的幻象不断叠加、重置,制造出双重语境的并进:被打乱的空间逻辑、呓语般的人/物关系,断裂、散落的身体局部,浴缸里的书和生肉,餐桌上搏斗的雅戈和天使……荒谬吗?我们经历过更巨大的荒谬。错乱吗?不会比那段时光更错乱了。


这种观看令人感到眩晕,仿佛某些时刻再次呼吸到混杂着84消毒液和75%酒精的空气,在龙美术馆西岸馆那高耸的穹顶之下,在张晓刚无意与之抗衡的空旷之中,一种既私密又公共,既切中个体又高度共鸣的经验,被从潜意识恐惧的深海中一一打捞,正视和命名。


这种个体性和公共性的高度契合,必然是张晓刚将内心全部经验诚实地、毫无保留地转译的结果——上海之行两天后,站在他位于北京四环的工作室内,这一猜测得到证实。与《蜉蝣》所呈现的漂浮感相比,眼前的张晓刚看上去已经落地,很显然,当所有作品从工作室运往展览现场的一刻,艺术家就从这一阶段的创作中起身了,他所制造的经验幻术,自此告别艺术家自身,走向众人。


站在空空如也的工作室里,张晓刚的声音难掩卸下重负的欣快:所有的作品都拿去做展览了,一件都没留——除了在龙美术馆西岸馆展出的《蜉蝣》,还有一场几乎同期在香港佩斯画廊展出的《失重》。两场展览,即使从主题上,也充分互文着张晓刚近些年创作的核心,同时更呼应着时代抛向艺术家本人的考问。


张晓刚将两场展览笑称为一次“工作汇报”,意在把近年的创作成果对公众,同时也对自己作一个交待。而他的放松感,也一定程度来自展览本身得到的正反馈,许多意料之外的好评,颇令他感到鼓舞。他直言“好艺术家都是夸出来的,没有谁不愿意听好听的话”。但大笑之后,这段剖白依然落脚到近乎本能的自谦:首先是运气好。


事实上,人们对《蜉蝣》所给予的迅速赞美与好评,在张晓刚的早期创作道路上并不多见,正相反,误解和质疑一度充斥了他绘画生涯的前半程。1980年代,他的表现主义在乡土和伤痕美术面前没有分量,毕业作品曾被老师直言“不知所云”;1990年代,《大家庭》系列试验最初饱受批评和质疑;21世纪初,每个来到他工作室的人都只想要《大家庭》,而对其正在进行的创作毫无兴趣……也是在不断动摇又不断重回之中,张晓刚逐渐坚定:艺术只能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自己的内心。


而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作为一名“老艺术家”,即使已经办了那么多场展览,张晓刚依然每次都忐忑,必然会紧张。这种源自精神深处的自我怀疑也好,隐含着些许自恋的“自卑”也罢,让张晓刚的每一段创作充满了彷徨、痛苦和绝望的同时,也令他与创作的“暮年”状态保持距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做艺术四十年,他依然年轻,始终晚熟。


而正是基于对已有“定论”的不留恋,对过往方法和成果的一次次背离,张晓刚及其创作在近年尤显示出对抗时间的决心与生命力,他说自己既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未来,既不为时代创作,也不为文化服务,如果表现主义是完成式,超现实主义乃至现代主义是身后身,那么将艺术从随时被工具化、标签化的命运中解放,正越来越成为他眼前的应有之义。也是在日益看到时间和自身的双重有限性之后,他说,我只能为自己创作。


张晓刚在时间回廊中的穿行也愈发自如。正如《蜉蝣》展览的“索引”是创作于1984年的病房日记《黑白之间的幽灵》系列,展厅中最大的一幅《舞台》完成于2008-2020年,而“蜉蝣日记”的发端也远早于疫情的开始,在他的创作中,时间变得相对,昨日与今天消弭了界限,过去之中充满了现代性,前进也许意味着后退,最初即预示了某种未来。我们甚至可以略带惊异地说,即使来路看似充满了犹疑乃至动摇,张晓刚的创作也似乎并不存在对于绘画的虚掷与浪费,而这种饱和度,仰赖的恰是面对一次次碰壁、失望、误解后,他对个体内心的日益回归。


终于,在时间来到后疫情纪元,张晓刚的个人经验描绘,前所未有地贴近并共振了这个时代的脉搏,同时勾勒出个体生命经验如何跨越屏障和尺度抵达人群的路径。


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决然不是艺术家主动为这个时代创作的结果,他只是在大动荡中又一次选择了忠于自己。不同的是,这一次,世界以直线而激烈的方式来到了他的面前。


采访那天,北京已有初春的暖意,对坐漫谈的三个小时中,张晓刚的讲述纷繁茂盛,回忆穿行于时间,往事忽而远忽而近,白猫大卡、小卡和流浪狗卡恩围坐四周,日落时分,从我们采访的位置看出去,院子里那棵红枫像是一团火燃烧起来。


以下为张晓刚自述,由打边炉采访整理,发表前经由受访人审校。





张晓刚创作《舞台5号:羽衣甘蓝》 ©️张晓刚工作室



跌宕


最初龙美术馆西岸馆馆长王薇找我做展览的时候,既没有规定主题,也没有给任何方向,当时包括她在内的很多人,甚至我自己,也习惯性地会想,是不是应该做成一场回顾展,按照常规去体现我的艺术生涯。


但我不想办一个品牌性的展览,像我们这种艺术家,很容易走上这条路,拿出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东西,让观众来看看原作。同时,我也不想办成事件性的展览,所谓放大某一想法,做个比较好的空间等等,都不是我的重点。


既然有这么多新作品,又赶上一个新时期,还是应该做一场“新”展,一场真实的展览,诚实地呈现一个艺术家的状态,作品可大可小,如何呈现也不那么重要。


但一开始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首先龙美术馆西岸馆的展厅太强大了,搞装置、搞雕塑的艺术家看了可能会很兴奋,但一个画家看了心里只觉得压抑。思考再三,决定还是不把重点放在和空间的关系上,而是放在内容上。


至于策展人,按套路来讲应该请一个跟我年龄相当、比较了解的、也比较有共同语言的成熟策展人。但这次我想请一个新人,不太熟的、年轻一点的,前提是气质上能理解我。后来觉得李佳不错,就问她愿不愿意来帮我策展?她很乐意。


期间遇到很多外部的阻力,包括一轮又一轮的审查,来来回回过了好几遍,我以为可能做不了了。结果3个月后通过,还有点意外,虽然需要拿掉几件作品,但没关系,都不重要,能如期举办就可以了。



线索


尽管《蜉蝣》展出的多是新作品,但作为一个老艺术家,还是要讲逻辑:创作的线索是什么,过去几十年的绘画和今天的关系是怎样的?也是巧合,在画《蜉蝣日记》的过程中,我想起1984年画的“幽灵”系列,那次濒死的体验好像冥冥之中和今天有着某种联结,虽然不知道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还是文化上的。我就干脆把这件作品作为线索,像一个引子,带领观众一下跨越四十年,让大家看看有什么不一样,又有什么是始终没变的。


因为有几件作品被拿掉,空间撑不起来,于是又新画了《光》系列。其实《光》原想留给下次展览,但后来一想,都这样了,有什么想法赶快实现吧。就画一张看看,觉得还可以,又画了一张,觉得还不够,于是又画了一张,一直画到展览快开幕。后来展厅随着作品变化又反复调整,最后干脆又拿了两张老画《失忆与记忆》,形成了现在的内容结构。



运气


其实这个时候办这样的一场展览,跟我是谁没有太大的关系,换句话说,可能任何人办都一样,只是被我撞上了。也有朋友劝过我,说这个特殊时期,别到最后被当成一个反面例子,也犹豫过是不是等这个时期过了再说。


龙美术馆为了等我,时间也再三后延,为此还拿掉了一个预定好的展览,延到后来,没想到赶上这么一个时机,放开了,大家好像来到一个新的阶段,人人都憋不住了,这时候我的展览出现了。而且这场展览好像跟过去三年有一种关联,大家感受到一些共情,这算是我的运气。


当然运气之外,另外一半是我个人的努力——幸亏还画了一批东西出来。如果只是把一些老作品攒一攒,花点钱借一些原作来看看,也不是不行,但对我来说不太满足。我觉得我还有感觉,还有想要表达的想法,既然画了一些新东西,那我尽量用这些新东西和大家交流。


至于这些新作得到的评价如何,反馈好不好,这个我就管不了了。到展览这步,作品其实完成了它的命运,如果大家觉得还行,那我就很开心,如果大家觉得不行,那也没办法。



定论


如果没有这批新作品,如果不是这个时机,《蜉蝣》也许就是一场正常的展览。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对《蜉蝣》的好评,是超出了我的预期的。


说实话,像我们这一代艺术家,大家都已经有了定论,无论外界还是自己其实都明白,你很难超出那个定论。如果硬去较劲,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但我又不属于那样的艺术家,我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自然发展,不为外界评论而做出某种姿态或者追求什么效果。所以这场展览之后,会意外竟然还有不错的评价,尤其是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喜欢,这是我没想到的,既感到欣慰,也觉得,有很大的运气在其中。


有个年轻艺术家说:“你的作品我们都很熟,但说实话,我们(90后)这代人看你的老作品,情感上其实没有感觉,只是觉得很尊敬你……但看了这批作品以后,有一种东西连在一起了。”


很有意思,这说明我们同处一个时期了,有些感受共情了。


还有很多好评超出预期,一个老艺术家,画了点东西,别人还那么关注,应该是让人开心的一件事。



契合


尽管真正创作中,是不会管别人怎么看的,但要做展览的时候还是很紧张。因为时代不一样了,把作品拿出来给不同的人看,心里边肯定还是有点发怵。这么多年,我也在看别人,也在思考,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和今天是什么关系?他到底是有新东西还是只能用老一套?所以你当然会去想(别人的评价),说不想是假的,并不是说我要去迎合什么,但会忍不住想要知道,现在的你和这个时代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觉得这是每个老艺术都回避不了的问题。


但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为时代去创作的人。如果作品跟时代契合了,那也是一种运气,如果不能契合,也没办法,当然也没关系。几十年的创作都走过来了,我还能有很多感觉,还在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还有兴趣在创作,而不是维护一个品牌,已经很满足了,创作完,有机会展出就展出,展出后如果别人觉得有意思,那肯定很开心。如果别人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很正常。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趣味。



内心


对我来说,过去三年的经验转换成《蜉蝣》,好像是个很自然的过程。我开玩笑讲我是生命体验派的艺术家,需要和生活保持比较密切的的关系,必须要有感觉才能去创作。我不是研究型的艺术家,把一个课题做到极致就可以了,也不属于观念型艺术家,有了想法把它完成就可以了。我就是要表达内心的感受,这个感受必须是切肤之感,否则就不知道画什么。


所以对我来讲,这几年方方面面的各种刺激,其实从某种角度是好事,当然这样说有点残酷。


经历难得,但我不为经历画画,而是体内一贯的某种经验被激活了,就像为什么要把1984年的这批素描拿出来?因为我觉得一个艺术家的内在逻辑更重要。不是说你跟着生活的表象变化去创作,而是要以内心对艺术的本来认知为前提,你如何看到自己的资源,又怎么选择资源去创作?最后的核心还是要创作出自己对艺术、对生活的态度。


事实上说自己不为时代创作,可能本身就是个悖论。所以我也说,大时代、小时代都会出好艺术家。首先艺术应该是独立的,在最和平、最富足的年代,荷兰的维米尔是好艺术家,在动荡时期,德拉克罗瓦是好的艺术家。当然每个艺术家的敏感点不一样。德拉克罗瓦对大革命敏感,他画出了自由女神,同时期的安格尔是古典学院派,他画出的就是另一套系统,虽然他们彼此打得很厉害,但今天大家知道,两个人都是好艺术家。


艺术首先应该是独立的,但具体到个人,如果时代影响到了你,也不用回避。如果这个时代无事发生,那就去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找到自己的敏感点在哪,不要跟着题材走,要跟着你自己对艺术的认知去创作,这是我的理解。



工具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好像应该要出一批伟大的作品,这个思路很奇怪,甚至有点像回到文革,把艺术变成一个工具,觉得艺术家要为时代去创作。都发展到今天了,艺术家难道还没自由?艺术难道依然是这个功用?


潮流和时势,肯定会对艺术家的内心会产生影响,有的影响是直接的,有的影响则会转换和曲折。对我而言,影响是潜移默化发生的,给我提供了好的素材,可能我也会想回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直面,基于人性的感觉去创作。


所以,开始画《蜉蝣日记》的时候,其实不是想着要去画一个事件,也不是根据题材展开的创作。就像去央美做讲座有学生就问,为什么不画一些更直观的符号?比方说那些服装,那些人物……我说我不为事件去创作,我画的是我对生活的感受,而非某一事件。


当然可能也有一些原因,是没有办法,那些更直观的东西无法出现在展览上。但更大的因素,是我要有意避开现实所提供的过于兴奋性、新闻性和时尚效果性的那部分。我不是个写生或者写实画家,也不是个现实主义者,我所追求的艺术是内心的感受,所要画的,是一种感觉,是沉淀下来的情绪,而不是眼睛看到的实物。虽然我在谈三年的疫情,但实际上还是在谈个人的感受。而感受又肯定和一些形象有关,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会引起一些共情。



文脉


无论创作处在哪个阶段,我都会习惯性地回看过去。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肯定不是孤立事件的串联,为什么要画这个?不画那个?肯定都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可能跟过去有联结,可能跟受的教育、喜欢的东西有关系。艺术一直在表达一种关联性,对我来讲这种关联性很有价值。所以我不会为了变而变,曾经有人说你怎么老不变?我说为什么要变?但我也不会死守一个东西,非要把它画到极致完美的一派。我还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来,每个阶段的感受都不一样,但它们中间肯定有关联,所以要不断回头看。


回头看的过程中会发现有些东西跟今天是很相似的,下意识就会把这个线索串起来。像我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创作,一直是有一条线索的,直到后来我也觉得这条线很重要,是文脉和内核。如果因为时代变了,你就放弃内核,那你可能就已经变成一个破碎的人了。


可能因为《蜉蝣》展览刚好在这个时期发生,大家会觉得都是新作品。其实对我来讲,都不算是新作,都经过了前前后后好多年的积累。例如《蜉蝣》是从《舞台》中慢慢发展出来的,《舞台》又是从《里与外》发展出来的,《里与外》又是从《失忆与记忆》那里出来的,《失忆与记忆》又跟《大家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进退


基本上,几十年绘画,探索的还是个人和公共的关系,《大家庭》是把个人藏起来,《失忆与记忆》放弃了公共图像,《里与外》变成个人和公共之间的对照,《舞台》中个人又变成旁观者。到了《蜉蝣》,好像个人情感又进去了。直到到现在,就是两条线并进,时而退居到画外,时而走入其中,例如《蜉蝣日记》我人在里边,《光》系列我又退出来了。我自己看自己的路程,就发现我总是进进出出。


这其中的进退,可能主要取决于我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我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有很唯美、很浪漫的方面,但也有狂乱、黑暗的一面。很多年的创作,总是这样的感觉。


这些在个人表达和公共叙事之间的进退、起伏,总体而言还是直觉式的,但同时也是理性的。好像这么多年,始终有一双理性的眼睛在后面看着我,让我的表达能在任性和克制之间不断摇摆、游走和平衡。



未来


作品在未来得到什么结果,我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去判断。我不属于那种预设性的艺术家,事实上你也预设不了。


就像当时画《大家庭》,其实在创作过程中我身边听到都是批评声。但怎么办呢?我又想画啊,那只有硬着头皮画,只是没想到运气好,画完之后马上就参加了展览,被外界所接受。


我宁愿看过去,而不太愿意想未来,未来把握不了。尤其当下中国,变化太快了,两年就是天翻地覆,怎么把握?你以为表达的是正在流行的,甚至要代表未来的,可能过两年一看,什么都不是,早就翻篇了。


如果我只对过去感兴趣,那没办法,我倒霉,艺术总得真实面对自己。我对时尚不敏感,对已经过去的东西才有感觉,怎么办?那我就不创作了吗?后来大家都把我定义成负责记忆的艺术家,但我也不是在画记忆,而是面对那些正发生,我找不到感觉,反而是已经过去了的部分,我会非常敏感。这就是我,我无法欺骗自己。



二手


刚刚结束的香港巴塞尔艺术展,大家都表现得好像很兴奋,但我觉得是不是认知上出现了偏差?把一场商业活动当成艺术展览观察、批评。巴塞尔永远是商业活动,只是它想做的更艺术化一点而已。出现在巴塞尔的作品,无论大师的还是年轻艺术家,都是最符合市场审美和趣味的。乔治·巴塞利玆的作品,多苦涩啊,但巴塞尔选的都是好看的那些。当各种好看的作品出现在巴塞尔上,就形成了五彩斑斓的效果,导致大家会误解,产生一种它有艺术上的趣味的错觉,以为巴塞尔能引领未来、代表了今天艺术的走向。这对严肃的艺术创作其实是有负面作用的。所以这次巴塞尔我看了一个小时就走了,因为那是给藏家看的。它只是个二手平台,而不是真正现场的艺术,各种东西放在一起彼此相互消解,那些装置、观念作品,在里边起到只是陪衬作用——陪着市场玩,显得这个博览会多么有艺术性,但实际上它就是个卖场。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那么认真。与其评价巴塞尔如何艺术,其实大家应该关心卖得怎么样。


事实上,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去诚实地谈论市场,艺术既然是一个可以在市场中流通的东西,那就谈市场嘛,没什么错。你不能说进入市场,这个作品就俗了。市场有自己的一套规律,卖得好的肯定是好艺术,卖得不好的不一定是不好的艺术。巴塞尔提供的就是这么一个感觉。我开玩笑跟朋友讲,年轻艺术家不要去看博览会,尤其当你还没找到明确的方向的时候,不要去看,会受影响,会以为这个代表着时代的艺术趣味。其实不是的,在博览会上,所有艺术都是已经发生了的,都是已经有市场的,大家看到全是已经有市场的作品,就以为这是艺术的风向标了,这肯定会对创作有影响。等于你要去迎合市场的趣味,但好的艺术品是创造市场、创造趣味,而不是在已有的、被接受的趣味里再去找路子,那样的艺术家不算真正一流的好艺术家。



过关


面对市场,艺术家既不用回避,也不必超脱。


对于市场,我们一开始也是很排斥的。我们这代艺术家,早年创作时候根本没有市场概念。我最早卖出第一件作品是在30多岁。我永远都记得,是一个日本留学生来买的,他一是喜欢,另外也看这个艺术家那么穷还在虔诚地画画,就想帮帮我。那天我把所有画都摆出来了,他看了半天最后说,我想买一件,多少钱?我都没卖过啊,也想了半天,说100兑换券。他说好,马上掏出100块钱给我。过了一会儿,他说还想买一张,但没兑换券了,给人民币行不行?我说当然可以,他又拿了200人民币给我。哇,觉得被人承认、认可好幸福,感觉天都亮了,那会儿工资才100多块钱,这一下子3、4个月的生活费都有了。


那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市场概念,因为之前受到的教育里没有这些东西。最开始跟汉雅轩签约,我说你一个月给我100美金,像发工资一样,这样我心里才踏实,觉得生活有着落。对方听了就笑,觉得这艺术家实在太可爱了。后来慢慢接触多了才知道,原来市场是另外一回事,再后来市场经济来了,突然间大家都不谈艺术了,每天讨论的都是市场,因为得把这一关过了,得弄懂突然一下画卖那么贵,是什么意思、什么原因?大家聚在一起天天讨论的都是这些事,规则、内幕、画廊、策展人,基本上从19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才弄懂市场运作。后来随着二级市场和拍卖兴起,艺术全面进入市场系统,到了2005年左右,市场开始爆发,拍卖越来越疯狂,现在回看那几年,疯了一样,每天都有奇迹发生。2008年,哐一下,悬崖一样崩塌了。之后才又回到一个艺术家的本分上去想问题。我们就是这样从市场中过关的。



迷茫


市场大潮褪去后,疫情时代来临,又是一个大转型,叠加各种价值观的冲突,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发生了本质变化,国家的发展也是一样起起伏伏、忽左忽右,人永远处于一种不断适应变化状态,你没有办法做任何计划。这也是我从来不相信未来的原因。你怎么做计划?只能跟着走,不被甩下来就不错了。做艺术40 多年了,到今天好像一直在跟着时代的洪流向前。弄得很累,所以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唯一能抓住、能把握住的东西就是记忆,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我经历过的事情,然后将要发生什么,未来往哪里去,我没有办法去判断。


倒不是说悲观,而是一种迷茫。我相信眼下很多中国人都感到迷茫。我们这代人有个改不掉的习惯,就是不愿意同流合污。会时刻警惕骨子里的的魔鬼:你不要颓废,不要堕落,你要追求一种更高更远的东西。永远是在和自己撕扯、搏斗,形成了这种复杂的人格。我觉得中国的艺术家很有意思,比西方人复杂多了。西方的艺术家接触下来会发现他们好单纯,像个小孩一样,永远保持少年心,他们理解艺术和我们不一样,画一朵花,就是真的在画一朵花。我们画着画着就忍不住想,要代表、要隐喻……


以我的观点来看,中国艺术家这种复杂的处境和自我其实是最适合艺术的,也是按道理讲最应该出好作品的。现在的中国有点像西方一次大战和二次大战之间那种感觉,知识分子普遍迷茫、颓废,社会和环境暗流涌动,从丰富度和复杂度而言,应该能出好作品。但因为一些客观的原因,加上艺术家流失,导致我们的艺术系统一直建立得不完善,艺术家总是单枪匹马,只能适应西方已有的系统。



时差


这个行业就是残酷,能留下的很少。有时候想想觉得很有意思,同时也觉得后怕。其实有过很多惊险的时刻,例如当年如果毕业创作合格了、各方面都达到要求了,那我就留校了,可能就成了一个乡土画家,那后来的85新潮,我就会是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在其中。但当时我没能留下来,而是作为全省唯一没分配到工作的大学生,成为失意者,被抛向一种未知。当然原因有很多,一方面是自己的个性,一方面是一直以来那种边缘化的状态。当然也不是我主动边缘,曾经也想不边缘,但人家红军不收我,那就只能做一个游荡者,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似乎是一个和正常社会、时代步伐有时差的人,通常会慢几拍,别人都吹哨集合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还在观察思考,还要想清楚怎么回事,才能迈出下一步。也许就是因为慢几拍,所以能看得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要不要跟随。



流行


肯定也有过动摇的时刻,2006年左右,我已经在创作“里与外”系列了,《大家庭》在二级市场突然被抬到非常高的位置,整个世界都疯狂了,各种信息、各色人都涌向前来,那时候就感到有一种外力,希望把我从当时的个体创作中拖出去,让我回到已经离开的《大家庭》画布前,继续去复制自己,画一种已完成。当然也尝试画了几张,发现真的不行,太痛苦了,完全画不出来,或者画出来也不是自己了,毕竟已经离开那种状态太久了。那个时候就发现,脱离个体为中心的创作,单纯迎合和拥抱市场,对我而言太难,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还是放弃了,老老实实回到个人的语境中,基于切肤的感受去创作。


这个过程也非常直观地看到了市场和社会评价的残酷。因为我发现,来到工作室的所有人,对我正在进行的创作一点都不关心,每个人环顾四周后都会问,有没有《大家庭》?市场认可我,也只是认可的《大家庭》时期的我,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对于十年后的创作,他们完全不在乎,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就明白了,我永远不可能“流行”。


当然,始终做自己这一点其实很难,也目睹了很多艺术家,一旦被定论或者被评价为“巅峰”,可能就再也无法离开那个定论,想要抽身几乎不可能了,因为周围几乎所有的力量都会希望你留在原地,重复不断去画那几幅经典,但如果你真画了,就完了,回避和丢掉个人体验而一味重复自我,其实就约等于你在艺术上已经死了。你很快又会被那股挽留你、阻止你起身离开的力量所厌倦和抛弃。



怀疑


我是一个很自我怀疑的人,面对世界总有深层的不自信。人人都想抓住机遇,赶上时代的顺风车,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赶上,并且一直坐在车上呢?上不上得了那趟车,在车上能呆多久,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即使有一天自己突然坐在车上了,可能也会发现车厢里挤满了人,大家上上下下,今天还炙手可热的,也许一夜之间就无人问津。这些年时而在车上,时而在车外,但我时刻做好了起身下车的准备。


我一路经过了很多标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最后还是决定停留于个人。我不认为艺术要依靠宗教,依靠哲学,甚至依靠科学,这当然是很讨巧的说法,但我对此抱有怀疑。我对政治也没什么感觉,很多人觉得我的作品里有很多政治,尤其《大家庭》系列里的中山装、红领巾,西方观众看了会觉得很兴奋,做出各种解读,但我创作的时候根本没有这种意识,因为那就是很具有时代性的装束。说到底还是不想让自己的创作成为工具,无论是政治的工具,还是文化的,还是资本的。作为经历过文革的人,我很明白成为工具是多么轻易甚至不自觉的一件事。在那么多条道路上走过之后,我决定只做属于个体的艺术。我既不为时代创作,也不为社会创作,我为自己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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