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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雅玲:粘稠的江河

原创 2023-04-16

蔡雅玲《水之回响》在银川当代美术馆搭建现场©️蔡雅玲



口述:蔡雅玲

采访及编辑:陈颖



银川当代美术馆今年的展览计划,除了提出在地性概念与艺术的关系,也提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迁徙出西北五省的艺术家,在异地生存、创作的脉络。在对西北的言说当中,在地环境与当代艺术的总体面貌之间的关系,似乎总有一种绕不过去的紧密性。


4月16日,群展“水之回响”在银川当代美术馆拉开帷幕。“水”的概念在展览中被单独提出来,在西北之地,有着微妙之处。在刻板的认知里,西北始终给人“无水之地”的感受,沙漠、旷野和荒原,一直盘踞在人们对于这片土地的想象里,以至于如果不亲自到访行走,人们便很难领会“塞上江南”的内涵,而惊讶于银川在当代居然被称为“水做的城市”。那么,展览在西北提出“水”的概念,是否因为环境里蕴含的价值,需要依托其对立面来定义?是否因为干渴,我们才认识了水,因为海洋,我们才了解了陆地”(艾米莉·狄金)?


“水”对于西北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与西北地区各物种的生命、生活、生计之间的关系,如何影响着西北的文化建构?“水之回响”,试图以水体形象为地区建立全新的想象,启示瞥见西北的新方式。展览分为“对话”与“临水”两个板块。在“对话”里,黄河流域的传统民间艺术“皮影”和“剪纸”,在展厅中与当代艺术开启对话,而“临水”的艺术家们,则基于对河流的观察和临水体验,透过艺术、科学、行动和传统知识,将生态系统扩展成为思想的三角洲。


如果说环境以外的另一种认知,来自80年代以来的当代艺术语境里失语的西北艺术家,那么在去中心化回归地缘价值的今天,西北艺术家要如何建立起文化的自我意识,明确本土地域的价值?展览开启之初,打边炉分别从展览当中和展览以外,邀请了不同的策展人和艺术家,围绕他们对于西北的感知和思考展开讨论,后续将逐篇发布。


以下为本次展览参展艺术家蔡雅玲的口述,她的作品《水之回响》与本次展览同名,围绕着黄河流域展开在地性思考,在其中最为动容的,是作为女性,艺术家如何回寻和感知“家乡”在生命中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实质上并不止于艺术创作。由打边炉采访整理,发表前经由受访人审校。





去往银川当代美术馆途中的风景©️蔡雅玲



色彩


我出生在山西,严格来说,山西的叙事框架并不属于西北,但是我这次来到银川,下了飞机去往美术馆的路上,观察着两边的风景,正好是漫天黄沙、狂风大作的天气状态,就不自觉回忆起了我自己的家乡。小的时候,我在山西的农村待过一段时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哪怕是在乡村里,大自然也并没有太大的魅力,一直都灰秃秃,那时看的电视也是黑白的。我的童年里,几乎就没有高饱和度的彩色景物,永远是灰色的天空,蒙着沙尘的暗绿色的树叶,以及远处连绵不绝的黄颜色的小山丘。


我考上中央美院后,大一那年正好遇上非典,我们被送回了老家,老师要求我们画一画家乡的风景,我笔下的风景全都是灰色的。当我第一次去到南方,我特别惊讶于那里的绿色,是我的记忆中未曾见过的那种嫩绿,娇艳欲滴的,满眼的浓绿、浅绿和鹅黄色,清晰得仿佛都刚刚被雨水洗刷过。那里的山,布满了一丛又一丛的植被,就像一个个饱满的乳房。相比之下,山西的山就有点“衣不遮体”,没有浓密的绿树去遮蔽,只有稀稀落落地长着的一些灌木和杂草,目之所及的黄色和灰色,透露着贫瘠。当然,今天的山西经过环境的治理,随着煤炭业的衰落,空气质量好了很多,也能看得到蓝天白云和那种绿色的树,但和南方那种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浓郁的情感不一样,我一直认为北方的风景是荒凉、压抑和深沉的。而我,好像从没有过五颜六色的色彩修养,对油画也就不感冒,那种黄土和山的形态,那些石块,更接近雕塑。



粘稠


这次接到银川当代美术馆的邀请,我创作了《水之回响》,这件装置展现的与其说是我印象中的黄河,不如说是一条我想象中的黄河。在我的印象中,水对于西北内陆的人来说是很珍贵的,它和泥土虽然有着截然不同的材质,但我在家乡看到的水却一直和泥土混淆在一起,那般地浑浊。我记忆中的黄河水是可以共处的,流经我妈妈老家的黄河,每到汛期,哥哥们就会带着我去河里玩,脱了衣服或者卷起裤子,跳到里面游泳。那条河是蓬勃的,水量很充沛,但并不如我在书里或电视上看到的河流那般清澈,也没有泛着蓝绿色的光,只是一条很有劲儿,不断冲刷着和奔腾着的淡黄色的河。


蔡雅玲与策展人赵子懿在黄河边采集声音©️银川当代美术馆



我第一次去壶口瀑布的时候,第一次感受了黄河的真正力量,那种巨大的咆哮声,震耳欲聋,足以遮蔽掉一切声音。在冲天的黄色水雾中,人仿佛进入到了另外的世界,被声音和不断奔腾的力量萦绕着,自我完全消失了,人只能变得渺小而无声。我当时还乘着小木筏从河面上横渡过去,在那个水面上,我看到了比我家乡更黄、更粘稠的水,浓稠得就像我们山西的玉米面粥,而且很有劲儿,小木船在里面滑行,是一种刺激的体验。


我也曾坐在西湖边上,感受过湖水是如何静谧的,我居然只听得见鸟叫和情人之间的对话,晚上的时候,城市安静下来,才能隐隐听到真正属于水的声音。我曾用珠帘去比拟水,我在每一串珠子下面都挂着一个小铃铛,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那就是一条晚上的河流。


《声声不息》,100×40×30cm,水晶珠、不锈钢丝,2022年©️蔡雅玲



这次当我重新面对黄河,我想起了风铃管。风铃管动起来,声音是偶然的,这种气质,就像喝过酒的感觉,所在的世界变得凝固,唯有悠远的声音萦绕在你的周围。我用粗细长短不一的风铃管做了一条黄河,根据黄河的地形和流向作出了声音的想象,那些高低错落的声音是我个人的感受。人们触碰到拉绳,会发出不同的音调,在中段,我认为路过山西和陕西交界处的那一段,是浑厚的,在起源地的一段则清脆轻盈一些。其下还有一些小动物吊坠。我见过很多黄河的生物,造型颜色大多都不是鲜艳的,如同山河一样灰扑扑,可是我把它们做成了我想象中的样子。



滋养


近年来,人们开始关注“水”这种流动的、缓慢的物质性存在,当代艺术开始进入到一种生态、包容和流动的关系中。北方和南方对“水”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我的记忆中,没有自来水的地方,水需要从河里去挑,一担一担地倒进家里的储水桶里,肉眼能见到的河流也很少,水就像是珍贵的礼物。在西北的很多地方,自然物资也很缺乏,常见的食物可能只有苹果、梨、枣、核桃和土豆,产量也小。人和土地的关系很真实,在那里,人更重要的是面对自然,而不是面对社会,因为人要去探讨如何与自然共同谋生活,只能与自然融为一体,成为朋友,这关系着他们的下一顿饭和孩子的生计,土地里就饱含着情感和态度。


虽然我的创作没有以身体的行走去丈量土地,但我有考虑过地域对于艺术家的创作会不会产生直接的影响,就像作为山西人,我也常思考,我作品中的那些东西来源于哪里。从郭工的作品和闫冰的土豆、蘑菇中,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艺术与社会的发展有关系,1990年代前后的中国正处在迅速发展期,人们崇尚的是走出家乡,投入到繁华的工业现代化文明中去,包括我自己也是。我从小离开山西去北京求学,内心对家乡是有厌弃的,感觉那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好风景,也没有好吃的食物,我需要到更鲜艳、更时尚和更科技化的地方去。在那个年代,人们对家乡的认知,首先是出走和逃离,离开自己的家族,远远地抛除家乡,投入新时代的潮流。但是这些年,我逐渐发现根是永远不可能断掉的,你所厌弃的那个部分,那些创伤和不光彩,恰恰一直在滋养着你。


我一直喜欢贾樟柯的电影,他的籍贯和我一样,都是山西汾阳。当我看到他的电影,迅速就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片中的情感,他非常真实地展现着那些容易被忽视和略过的珍贵的东西。我们往往更容易被光鲜的表面、漂亮的话语、蓬勃的激情、精彩的剧情和光怪陆离的世界所打动,但他的电影一直呈现的,都是平常朴实的个体生活,这些稀松的个体,是一直被时代所看不上的,他们是土的,过于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特别是《山河故人》对女主角的塑造,年少时如何善良,充满侠义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之后又平淡而不甘地接受了婚姻的变故,后来离开了自己的孩子独自生活,资助自己的朋友,片子的最后,她独自在文峰塔前的雪地里跳舞,整一段的描写都很平淡,但我相信,这是大部分中国女性在面临变故时可能的状态和态度表达,很重情义,默默地承受一切,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虽然不值得提倡,但这如此地现实。


贾樟柯展现出的这些情感,我认为正因为他是一个山西导演,他从小见识到的女性,或者是见识到的普通人就是这样过着生活。我想到自己的作品,和我周围人们的生活,好像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根一样。我不可能做出某某那样的作品,是因为我从小经历的就不是那样的生活,我的母亲、我的姐姐都不是那样的生活,她们带给我的教育、影响和情感的表达,造成了我的作品呈现出了这样的面貌。


“水之回响”,铝管、玻璃、水晶、不锈钢丝,尺寸可变,2023年©️银川当代美术馆



亲戚


如此说来,在地性也就非常重要。这些年,我特别愿意回到老家去待一段时间。人是有在地性容貌的,每当我回到家乡,人们的脸庞虽然各异,但是他们会呈现出一种相似的状态,悠闲的,苦难的,带着腼腆的容貌和熟悉的乡音,不自觉就会让你把自己放心地融入其中。在中心区域的城市里,我常常看到一些着急的神色,人们来去匆匆,而在西北乡村里,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墙根晒着太阳,聊着天,脸上大多数洋溢着微笑,他们的容貌有点像我做的“面人”,充满皱纹,黄褐色,不那么完美,却很真实。在他们身上能看到的,是不断被时代冲刷、剐蹭留下的痕迹,这是能够从他们的面貌、长相、身体和他们腼腆的笑容、亲切的问候中感受到的。


一个艺术家是应该要去回溯自己的故土生活,了解家乡和周围的人,不断往回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出处和背景的。艺术是通过知道自己是谁,才能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才能对价值作出判断。


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我也慢慢了解了我的父辈和周围的人,以及这个时代中真实个体的感受,在地性在这里,也就不仅包括了家乡和自己的周遭,它的含义一直在扩大。


回到家乡,我会仔细地去观察路边的树的形态,村庄的夜晚,家人们自己做的家具,他们所建造的房子,泥泞的小路,也更愿意去和家人聊天,我能汲取到很多重要的补给。实际上,我的创作一直都是从“人”开始的。作为一名山西的女性,我在日常里感受着家族,也感受着女性在社会中的位置,甚至于对母亲的角色认知,都埋藏农村的亲戚家里。在大舅二舅那些质朴的农家院里,那种深沉的情感很像这片黄色的土地,人和土地好像都有着类似的表达方式,都是那么的沉默无言,而又孕育着情感,他们不善于把情感和心里深处那部分源源不断地掏出来,但会浮现在日常的小事里,以及一些不经意的言语中,这种情感让我着迷。我的作品也不是猛烈的、态度鲜明的一种表达,我更愿意沉淀一下,缓慢一点,让节奏慢下来,通过时间的变化去发生作用。我为什么会被干枯掉落到地上的柳树梢吸引?那种棕黄色已经失去了生命力,但仍旧保留着的躯干,呈现出了它们活着时候的模样,一群枯枝组合到一起,又产生了一种秘而不宣的情感,里头包含着时间,能让你回忆起它们生命的过程。



野生


很多智慧都存在于民间,普通老百姓才是真正经受社会的人,是真正在生活的人。实际上,和展览中像库淑兰这些本土的民间艺术家相比,我和这些从本真和直觉出发的艺术家,可能在视觉的呈现、材料的运用和表达的程度上不一样,但并没有存在高低。我经历过正统学院派的本硕博,也经历了自我的创作过程,在当下,我反而想要扔掉一切规则,“当代艺术”是什么,需要做什么,对我来说越来越不重要,我要寻找的,是有生命力的、扎根于土地和我自身的一些东西——即使我想抛弃,但我其实还是一直不自觉地背负着教育所带给我的修辞。


这些野生的、民间的艺术家,他们作品中的真实是珍贵的,也正是当下所需要的。我们没有办法用当代艺术的规则和系统去归纳他们,但他们呈现出了艺术应该存在,或者说需要呈现的一部分面貌。就像在自媒体泛滥的时代,很多来自民间的短视频作品其实都做得很好,但是当代艺术的解释系统还没有能力去关注他们,只能将鲜活的真实归纳进了一个笼统的、概念化的圈层之中。就像我们提出“西北”这种概念,也是一种限制。


我们总是不自觉地以“他者”的眼光,将这些概念“奇观化”,并不真正扎实地去了解这个地方的个体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能滋养出这样的作品。图像是表面的,也是概括的,只有通过双脚进入景观,深入人群,我们才能明白生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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