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今天的人们不约而同开始怀旧,但我们无法回到过去,“现在意味着什么”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命题。对此我们当然不奢望可以得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但在每一个优秀艺术家的作品中都在有意无意地传递着无形却真实的关于时代的丰富信息。如何来重塑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对话关系,重新变得迫在眉睫,这需要每个艺术家去真实面对和扪心自问,考验的是每个个体的敏锐、悟性与勇气,生活中亦然。如果疫情是这个时代的宏大叙事,那么艺术则应该提供属于这个时代的具体的个人讲述。“年度艺术人物”是《库艺术》媒体延续了十五年时间的经典专题品牌,已然成为一年一度业界的关注焦点,同时,“年度艺术人物”也见证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潮起潮落。2022 年,我们选择不再仅仅关注展览、奖项等等外在光环,而是在这一特殊时间节点下去观察艺术家真正的学术推进与创作进展。个体的思考与表达或许看似微小,但其中包含了尊严、思想与立场,这种看似的“无意义”可能恰恰正是艺术在今天最大的意义所在,并会在潮流过后成为真正可以佐证时代的有价值的学术文献。
2022年4月、6月和7月,周力分别于深圳坪山美术馆、法国普罗旺斯Château La Coste和位于爱尔兰都柏林的科林画廊 (Kerlin Gallery) 呈现了展览“桃花源·迹”和“水与梦”,这两个展览与艺术家在2020年于广东美术馆呈现的“格林迷踪”共同组成了其所探索的关乎人与自然的三部曲。从疫情之初坚持在混沌中解读希望,之后对于内心“桃花源”美好憧憬的思考,再到以水为反思媒介来探索日常交流和存在意义的追求。每个主题下的作品蕴含着周力对当下现状的敏锐感知,从客观真实的景抽离到自我主观的“虚”,线条、轮廓、色彩构建出生动的视觉世界,兼具柔软和力量,是她个人情感记忆和经验思想碰撞下的艺术再现。一以贯之的生命轮回,四季变换的自然给了她无尽的灵感和源泉,由心而发的生命体验让作品生发出无限可能。2013-2014年间,“自画像”的形成,使她的创作趋向身体与精神的融合。如她所言:“艺术是我的‘自画像’,她指向我自己也指向所有人,她是我们每一位观众的自我,也是人类在自然之间发现和实现的一个自我”。她提到的“我”始终在场,作品是个人情感的物性释放,牵动着每一位观众的心。三年来,疫情的惨痛经历作为一段深刻的群体记忆给周力带来沉重的切身感受,对于她的艺术主题涉及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探索,在疫情过后也会给她带来更深刻的思考。
重要的是经验和记忆
“疫情是作为一个过程留下的记忆,这个过程比它作为结果带来的改变更重要。”
库艺术=库:三年疫情改变了人们的认知角度和思维惯性,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对于您的工作和生活来说,疫情带来的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周力=周:对我来说,疫情是作为一个过程留下的记忆,这个过程比它作为结果带来的改变更重要。
从宏观的历史长河来看,世界处于不停地发展和变化当中,人类也一直在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和平美好的阶段很短暂。就像一个未曾淋过雨的人,第一次外出淋过一场大雨后却患上了感冒。这次经历给他带来的改变就是他明白雨天不要随便出门,更不能冒然淋雨,不然会感冒。同样的,对于我最大的改变是我会记住这场雨给我带来的具体感受,这些感觉没有实际的意义。那些雨点的重量,打在身上的温度,拍在地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或者隔着雨幕视线的模糊……这是任何语言的描述或图像的展示都无法取代的,是一种自己的经验和记忆。
库:2020年以来您有三个主要展览,即“格林迷踪”(2020-2021)、“桃花源·迹”(2022),再到“水与梦”(2022)视为过往创作的三部曲。从初期坚持在混沌中解读希望,到对于美好憧憬的思考,再到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精神自由境界的追求,请您谈一谈三个主题的创作经历及思考转向。
周:“格林迷踪”的主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创作中融入我对疫情爆发后的深刻体会。我切身感受到的痛,包括治愈和伤痛、破坏与反思,自我的一些发现以及自然的包容性。“桃花源·迹”是关于每个人内心的桃花源,将大自然的循环生机内化到我心里这部分的思考。“格林迷踪”是向外的,通过观察自然得来的,“桃花源·迹”是向内的,是内心的一个世界。“水与梦”是以水的形态、水的能量作为一个切入点,是对自然更为具体的一种体验或提问。一般人在探讨自然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种大而空的描述,但是“水与梦”关于水和梦境的指涉可以提供具体的线索。自然和生命本身是具体的,每件作品无论是风景还是故事,都包含一个具体的意向。就像马远(南宋)的《水图卷》描绘不同地域的水面,当时还没有抽象的概念,但我们现在感觉它是抽象的。
◎《桃花源-迹》之九
250cm x 600cm
布面综合材料
2022
◎《桃花源-花园》之三
120cm x 120cm
布面综合材料
2022
库:您的每个系列作品都有一个大致的色彩主题,同一色彩范畴下的绘画在色彩的调性和深浅上是如何把控的?
周:色彩在作品中的呈现不是标签式的,而是在创作过程中,将我的个人感受、想象和情感再现出来。
色彩在我的作品中有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是象征性的;“水与梦”中的水虽然没有颜色,但我会以蓝色来表现希望,它也可以代表一个空间。“桃花源·迹”中的粉色是我内心所认为的爱,灵感源于我怀孕时期对新生命的感受。另一种是再现性的;像“白影”,画面中的黑、白、灰只是将色彩压缩到一个最小的频率之间,是对我自己回忆的一种凝视,对父亲的怀念,带有一种主观性的感情。另外,色彩的层次或其他方面,那是技术层面的问题。
“罗兰·巴特(法国)提到'作者只能与作品同时出现',作者永远是在场的,艺术家的面貌,他的精神状态一定是存在于这个作品当中的,作品会透出他的气质。”库:“桃花源·迹”和“水与梦”两个展览现场都出现了自画像雕塑,为什么会在“格林迷踪”之后开始从个体平面转向立体的思考?在展览中这个雕塑“我”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周:我的自画像源于著名策展人廖雯的一个提案,当年这个项目谁有兴趣都可以参与。2013到2014年间我坚持用苹果手机每天画一幅自画像并分享到朋友圈,朋友之间一开始以玩的心态参与其中,最后我和几位艺术家坚持了下来。平面自画像仅仅是一张平面作品,这期间我一直在尝试将平面绘画延伸到空间,会做一些装置、雕塑,这些尝试反过来帮助我深入的理解我的平面作品,起到一种反哺的作用。对于艺术家来说,包括文学、音乐、戏剧、电影……所有的作品都有自画像的性质。罗兰·巴特(法国)提到“作者只能与作品同时出现”,作者永远是在场的,艺术家的面貌,他的精神状态一定是存在于这个作品当中的,作品会透出他的气质。我作品中出现的自画像,不一定以我为原型,但它的缘起是我。“桃花源·迹”的展厅中间伫立着装置作品《桃花源》,这个面貌残破的、废墟般的柱状雕塑,它的经历如同这三年来我们所遭受的自然惩罚。我将整个场域笼罩在一种气息的光晕下,自画像位于展览现场的中心,被放得很低,我希望这个人能够卑微一点。她指向我自己也指向所有人,她是我们每一位观众的自我,也是人类在自然之间发现和实现的一个自我。这是我自己的一种经验,它是很私密的。我可以说她是我的自画像,但每个走进展厅的人,面对在场的作品,他会有一种带入感,会引发一样的感触。这个雕塑就是这样存在的,她就这样出来了。◎《水与梦》之八周:我所有作品都是顺着走的,如同解题,或者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越往里面走,它慢慢的生发出来,同时会显现出它自己的一些路径,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一些痕迹。库:“自画像”会成为一种个人符号化的存在吗?会在以后的展览中延续下去吗?库:艺术家个体创作语言和媒介的探索始终在中国当代艺术发生、发展的现场当中。您如何看待个体的思考和表达与时代环境的关系?周:艺术家的创作应该是构成或者创造某种所谓的现场,而不是被这种既定的现场束缚住自己。只有这样,这个现场才能足够的丰富,足够的有活力,个体与时代的关系也应该如此。库:您早期在法国从事抽象绘画创作,您必定会面临“留法三剑客”——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这三座大山。您的艺术方向和语言特征是否受到他们的影响?又是如何有异于他们的?周:这几位先生都是我特别尊重的。我认为艺术不是风格和流派之争,更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各个圈层的高低比较。抽象只是一种说法,艺术家是共通的。这三位先生都有东方背景,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也是极好的书家,而且他们所处的年代没有类似今天的高科技,年轻人面对的元宇宙,当时的他们是往古代看的,所以形成带有东方特质的浪漫抒情性艺术表现方式,带有个人语言和气质的作品。比如卡西米尔·塞文洛维奇·马列维奇(俄国),如果他不关心他所处时代的科学和工业,便不会有他自己风格的作品;彼得多·伊格(英国)若不喜欢电影,也不会有他独特的抽象风景。所以,艺术家不论做什么,他眼中看到的是他所处的整个时代、整个世界的丰富性。我虽然在画画,但我也特别喜欢建筑、电影、科技、文学,而不是只关心谁画了什么。我更倾向于去找源头,比如研究宋朝的画,我会去看古代的壁画。所以我想说,艺术家不是受到任何人的影响,他本身受影响的范畴很广,它们都是不一样的。库:2022年,您的展览“水与梦”再次来到法国展出,场域的变化也给作品增加了新的观看角度。这次展览策划给您带来哪些新的体会?法国的评论家和观众对您的艺术作何评价?周:作品在这种环境里展出具有挑战性,也达到了我的预期效果。当时我本人没有去到现场,曾经去看过场地,凭脑海中的记忆和印象对着照片,对着模拟空间的模型,与画廊中心的策展人沟通,筹划将布展想法落地。整个展厅还是以纯色环境为主,地面上同样存在这个凝视的雕塑,整体效果蛮好的,也是特别好的体验。从法国那边展览的反馈来看,很多艺术家以及业内人士都有到场,观众也对此次展览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但我不会过多的去在意,我觉得所有在我展厅里认真停留,然后去观看作品的人,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这很真实。艺术中心整个环境是很美的,我有一件雕塑作品也会永久陈列在这里。“人作为一个自然造物,审美情趣的存在,让人与动物彻底分离,这也是为什么艺术能够使人成为人,因为只有在艺术中间更容易发现和找到这一点,这是艺术的魅力。”库:线条是您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在单一的色彩叙事中加入恣意的线条,这种交织在感性与理性之间的思绪轨迹,牵引着观者的感知和情绪,生发无限想象,这种对话关系的形成是您预期的,还是意料之外的结果?周:我在作品中所做的尝试,既凝聚着我个人化的思想,又可以分享一些经验,这是作品与观众之间的交流,是一种共鸣,类似于阅读某篇文章引发触动的感受。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只能去摸索这种可以分享的一些边界,我的体验和想象的一个极限。从观者的角度,人的心胸是宽广的,每个人的感受是不同的,所以观众与作品产生的沟通和互动,也要源于他自己的经验和感知。人作为一个自然造物,审美情趣的存在,让人与动物彻底分离,这也是为什么艺术能够使人成为人,因为只有在艺术中间更容易发现和找到这一点,这是艺术的魅力。库:在2022年的几个群展当中,您的参展作品《请坐》有别于以往的作品观看方式,让观众以“坐”的行为与作品发生对话,与空间产生互动,这种场域性设定您是如何考虑的?周:除了架上绘画,我也一直在做装置、雕塑。你提到的作品,那个椅子的不锈钢板表面以喷绘的形式展示我的自画像。首先,这个设想在展览场景中是允许的,当大尺幅作品《春》挂在墙面的时候,此刻我只能将观众以不同的形式在现场出现,便想到让观众有一个坐的行为。其次,它具有互动性,也是特别舒适的一种方式,如同我们见面聊天,在很放松的氛围中说一句:“你请坐吧”这种感受。作品的表面是我,我觉得人要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一点。◎《请坐》“艺术家不要停留在现有的成绩上固步自封,创作方法、风格、主题、媒介,这些一直在发展,可以适当加以变化。但‘我’这个载体,包括我对世界的感受能力是由心而发的,是一直不变的。”库:在您这几十年的艺术创作中有没有什么是一以贯之的,存在一个内在的线索?能否介绍一下您的创作方法论?周:人的生活与生命一直都是一以贯之的。人从孩子长到成人,他一直在成长或者进步,这是内在线索的一种确定性,如同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自然当中一直存在旧物种的灭绝,新物种的诞生,这种一轮又一轮的进化是无休止的。对于我个人来讲,我会以自然的春、夏、秋、冬为一个基本参照,但我不是狭义的自然主义者。我不认为人和艺术应该被标签化,人会依据自己的意志和理智来行动。像菲利普·加斯顿(加拿大裔美国艺术家)他的艺术生涯经历了从具象到抽象,最终回归具象的道路,他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想做什么就去做。其实,艺术家不要停留在现有的成绩上固步自封,创作方法、风格、主题、媒介,这些一直在发展,可以适当加以变化。但“我”这个载体,包括我对世界的感受能力是由心而发的,是一直不变的。库:“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现在一切变得相对明朗起来,此刻仿佛在“格林迷踪”中真正追寻到令人豁然开朗的春天,为此您是否有一些新的想法或计划?周:我觉得人应该对疫情中付出的这种惨痛经历,对于逝去的众多生命保持尊重和敬意,而不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接下来的一切面朝阳光,欣欣向荣。我们所失去的这群人,已经成为我们有关惨痛的群体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应当以这个记忆为基础,来继续未来的生活与工作。◎展览现场
1991年毕业于中国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1995-2003年,生活和工作于法国。曾任深圳画院客座画家、深圳大学设计艺术学院客座教授、深圳机场艺术顾问,在2015年被聘中山大学艺术文化创新与发展研究中心、抽象与当代艺术研究所所长。2013年至今,受聘于广州美术学院客座教授。2015年至今,深圳OCAT 欢乐海岸展区盒子艺术空间艺术总监;2017年至今,顺德华侨城盒子美术馆艺术总监;2019年至今,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工作室主任,坪山美术馆学术委员。近期重要个展:2022年,“水与梦”,法国 Château LaCoste 艺术中心及都柏林科林画廊;“桃花源·迹”,深圳坪山美术馆;2020年12月至2021 年1月,“格林迷踪”,广东美术馆;2019年4月至2019年6月,“我站在窗的中间—心原”,英国伦敦白立方柏蒙塞;“白影”,2017年2月至6月,上海余德耀美术馆;“生生如環:周力个展”,2017年9 月于北京蜂巢当代艺术中心。作品被众多美术馆、机构及重要收藏家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