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今天的人们不约而同开始怀旧,但我们无法回到过去,“现在意味着什么”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命题。对此我们当然不奢望可以得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但在每一个优秀艺术家的作品中都在有意无意地传递着无形却真实的关于时代的丰富信息。如何来重塑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对话关系,重新变得迫在眉睫,这需要每个艺术家去真实面对和扪心自问,考验的是每个个体的敏锐、悟性与勇气,生活中亦然。如果疫情是这个时代的宏大叙事,那么艺术则应该提供属于这个时代的具体的个人讲述。“年度艺术人物”是《库艺术》媒体延续了十五年时间的经典专题品牌,已然成为一年一度业界的关注焦点,同时,“年度艺术人物”也见证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潮起潮落。2022 年,我们选择不再仅仅关注展览、奖项等等外在光环,而是在这一特殊时间节点下去观察艺术家真正的学术推进与创作进展。个体的思考与表达或许看似微小,但其中包含了尊严、思想与立场,这种看似的“无意义”可能恰恰正是艺术在今天最大的意义所在,并会在潮流过后成为真正可以佐证时代的有价值的学术文献。
漂亮、才华横溢是孙一钿给人的第一印象,而在稍加接触之后这个印象便会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从容、智慧和隐隐约约的叛逆。2018年,孙一钿在BANK画廊的首个个展“一钿”开启后便引起了艺术圈的广泛关注,那些以色彩鲜艳的充气塑料玩具为对象的超写实绘画作品探寻着物质世界背后的假象,其作品的两条线索“自然”与“人造物”隐藏着艺术家对现代社会和消费主义的思考。
作为年轻一代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和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孙一钿非常忙碌,创作和学业之外展览和各种艺术项目不断。2021年底,BANK画廊举办了孙一钿的第二个个展“在黄昏时起飞”,这场展览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于哲学的隐喻为灵感,在精心布置的剧场般的空间集中呈现了她近两年来的新作。除了大家最熟悉的Ken系列和以充气塑料玩具为对象的绘画以外,亦有沙滩、花朵、猫头鹰等自然主题的作品。艺术史学家凯伦·史密斯认为:“有人说孙一钿的绘画是对周遭环境的一种回应:它们在一个醉心表象、沉迷光滑的麻木社会中被创造出来——这样的社会实则唯恐表象之下流露出任何黑暗。”在展览中孙一钿通过猫头鹰和密涅瓦这两个智慧的代表物制造了一场看似奇幻冒险的臆想之旅,也试图进一步探讨当代丰富的物质文化背后象征的精神内涵。
“年度艺术人物”系列专访
孙一钿:
在黄昏时起飞
Fly only when the shades of night gather
绘画是另一种现实
库艺术=库:三年疫情对于您的工作和生活带来的影响和改变是什么?孙一钿=孙: 其实没有太多的改变,会更多的思考在这样的时刻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孙: 我的画雅俗共赏吧,既不能说是阳春白雪,也不能说是下里巴人。库:您是否在用绘画创造另一种现实?绘画中的现实和生活中的现实是什么关系?孙: 绘画本来就是另一种现实,展览空间剧场的设计加强了绘画的幻感,戏里的戏,梦里的梦,幻觉里的幻觉。库:在“在黄昏时起飞”布展时,为了戏剧性和叙事性您甚至拿掉了一些很好的作品,在您看来展览的戏剧性和叙事性大于绘画本身吗?孙:每次个展的时候我会把整个空间当成一个完整的作品进行设计。有些“演员”可能不适合演这个戏当然需要先藏在幕后。库:您的“双联”作品借用了电影中的蒙太奇和不同镜头拼接等方法来表达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为什么会想在二维静止的绘画中去探讨动态的时间和多维的空间?孙:不止绘画在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动态的时间和多维的空间充满了未知的神秘。“负担较轻。当然有超越时代的可能性,但很难,也很惨。”库:您后来做了一本叫《真宝岛》的画册,从内容到设计都很独特,能谈谈当时做这本画册的想法吗?画册设计者提到在设计时着重呼应了您作品中“部分之物”和“凝视欲望”,并强调画作中“尺度关系”。对于画作中的“尺度关系”您是如何把握的?孙:从小在图书馆里看各种大师的画册,自己长大了也很想拥有自己的画册。正好从第一个个展到现在也有了一定量作品的积累于是找到了设计师刘治治老师来合作这本画册。对于画作的尺度,我喜欢调侃“大”与“小”,“远”与“近”,“真”与“假”的关系。库:作为时代中的一个个体,您认为时代在您自身和您的艺术中最明显的烙印是什么?您认为个体是否有超越时代的可能性?孙:负担较轻。当然有超越时代的可能性,但很难,也很惨。库:您介意被称为艺术界“当红炸子鸡”吗?您怎样看待受宠于艺术市场这件事?孙:比“百万宝贝”好一点,当红炸子鸡不应该是道菜吗。几乎每个采访都有这个问题,真的没有太多的看法,做好自己的事情。◎生活中的孙一钿
库:去年BCA Gallery代理和发布了您的NFT作品《Take Off》。对于您来说数字艺术和绘画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您如何理解NFT对于艺术家和艺术品的意义?
孙:NFT有NFT的创作逻辑和不同的规则,我其实并不是太了解。之前的合作也是基于对于NFT的好奇以及我对BCA创始人的信任。库:关于“AI绘画将替代人的绘画”的讨论很多,您怎样看待这样的趋势?在您看来艺术家在数字时代该如何自处?孙: AI能替代的太多了,我也在想创造性的工作会不会被取代。目前的时代艺术家能做的太多了,而且不同的艺术家应该做的也都不一样。库:您现在还在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攻读博士,您的研究方向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个研究方向,这和您的创作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孙:我们这个学科叫文艺学,其实更接近于文学,涉及了比较多的内容,包括文学,哲学,艺术,社会学等等。我觉得有意思,我在校园里认识了不同学科的人,与他们交流让我不再局限在我自己的那个小世界里。对创作来说也是打开了新的思路。黑格尔关于时代精神(Zeitgeist)的著名比喻——象征智慧的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时起飞,其重点在于时代精神总比人类的思想来得更早,因此哲学思想往往只能成为时代的产物。难道当代艺术的“当代性”不恰恰是超出一切时代产物的时代精神吗?孙一钿以“当黄昏时起飞”作她的展览的名字,表示了其作品意图呈现了一种超出常识性的、陈词滥调的、局限在其时代的思想。然而,正如马克思所指出,辩证法在黑格尔那里是倒立着的,所以“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孙一钿的作品明显把握住了马克思的这个洞见,有别于“以灰色的颜料绘成灰色的图画”,她反过来通过作品颠倒了一切常识的思维,呈现了这个时代精神的真正内核。诚然,在这个时代中的种种现象都离不开马克思所谓的商品拜物教(Fetishism of Commodities),其定义为在资本主义体系中一切“物”的意义都被交换价值(exchange value)所决定,所以使用价值(use value)已经不能完全代表物的本质。故物与物的交换关系主导了一切人和人的关系,人也因此成了商品,正如人们对塑料衣服的恋物癖一样,他们更欲望把人充当为充气娃娃。孙一钿的作品难道不正表现了这种商品拜物教的真正内核吗?其笔触所形成的种种光滑的外壳,正好表现了在商品拜物教下人们欲望的逻辑:在过去社会人们希望事物再现为真实(欲望玩具成为真正的人);当代社会却欲望把“人”变成玩具,正如在作品《北回归线》中充满生机的太阳只照射着充气娃娃。另外,作品《肯》仅仅为放置在地毯上的一个头像,艺术家要求人们不能把现实中的娃娃看成任何人物的理想型(ideal type),她反而透露了欲望的真正内核,即把所有人分解成拉康(Jacques Lacan)所谓的部分之物(partial objects)的冲动。很显然,艺术家对这个商品社会非常敏感,商品交换的内在逻辑被作品中各个“部分之物”所呈现,而后者隐喻了恋物癖(fetish)的欲望逻辑。无怪乎“肯”的头像被艺术家造成一个戒指糖的雕塑,原来触发我们胃口的东西总是那个部分之物。因此,恋物癖的泛滥同样是作品所关心的,多个作品都把对部分之物的欲望表现出来。从一颗宝石(作品《太阳神的王座》)到一个人头,再从一个人头到一只脚(作品《戒趾》),都呈现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把凝视 (gaze)投射到商品的一小部分。正如齐泽克 (Slavoj Žižek)的著名例子,美女的金发乃是部分之物,因为它引发我们的凝视。一旦这个恋物癖的凝视出现,它的冲动只能把部分之物往更小的部分切割,或甚至把不同的部分之物进行综合,因此欲望之物从脚过渡到趾环,又从宝石过渡到宝石头像。可以说,艺术家过去作品所关注的观念“凝视”,在这次展览中有了更深层次的洞见——凝视不单单从部分之物而来,凝视毋宁就是那个被欲望的部分之物,即拉康所谓的欲望客体原因 (object-cause of desire)。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家这次刻意描绘从“黑暗”而来的凝视,以回应尼采所谓的深渊之眼。艺术家暗示了恋物癖所欲望的乃是一个无底洞,以及这个洞向我们施加的凝视。它时而可爱,又时而恐怖。或者,因为它恐怖,所以可爱。 ◎“Whatchu looking at 看什么看”展览现场毋庸置疑,孙一钿的作品体现了商品拜物教的逻辑,欲望的冲动不断往一个“似是而非”的部分之物投放。因此,作品所绘画的既具象又非具象。虽然艺术家并没有刻意以抽象和反叙事的手法呈现当代社会中的欲望内核,但她却以悖论的形式使具象颠倒了具象、叙事反了叙事。正如作品《庇护所(1&2)》、《人造盛开》、《红象》等,都不断提醒我们一个悖论,“商品之为商品”的关键在于“它是其所不是”。当商品被欲望时,它们都只能是充气。简言之,欲望的冲动只能在“叶公好龙”的逻辑下进行,人们对“假的”比“真的”渴望实在大太多了。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在最后一张作品“假风景”中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手法(更为表现动力的笔触)总结了展览的主题,因为当人们习惯把当代绘画理解为去具象和反叙事时,孙一钿却透露了抽象的形式未必能触碰(真正抽象的)欲望的逻辑,作品的玩味效果如同玛格丽特的“这不是一支烟斗”一样。最后,或许孙一钿的作品不单单如同在黄昏起飞的猫头鹰般超出了时代精神,她更描绘了时代中欲望的黑暗深渊。商品拜物教以及其衍生的恋物癖在其作品中被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其作品表现了欲望冲动的抽象。她画的不仅是欲望之物,也是欲望的逻辑。
1991年生于中国浙江,201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并于2018年获得同系硕士学位,现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她的作品涉及绘画,装置,行为,时装跨界。她的作品以“物”为切又暗喻背后的劳动与生产,揭示超消费主义和男权社会的内在机制。孙一钿的作品通常以照片写实的方式来审视诱惑和恐惧,二者之间的秘密、日益脆弱的联系,以及雕塑性的「物质」,共同构成了她的创作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