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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灿灿:谁能荣归故里,都是吹牛逼

原创 2023-01-13

生无可恋的崔灿灿


受访:崔灿灿

采访及编辑:悉通(实习生)



崔灿灿来自一座上过热搜又被撤下热搜的小城,在那里他曾因为相信自己能飞而披上床单跳下楼;曾在高中时领导过一场要求降低200元学费的学生起义,诉求满足后崔灿灿就被开除了;转学后因与老师间发生严肃争执,他被老师带人到学校打了一顿。


被规训是不可能了,于是他退学、画画、去了南京艺术学院,回望对小城的逃离,他感慨自己是“最后一代能通过一个特长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三联人文城市的展览“小城之春”在坪山美术馆的开幕论坛结束后,《打边炉》和作为策展人的崔灿灿聊了一会,他的言语依旧如同他的行动力一般,在数量上汹涌,在节奏上令人应接不暇,但崔灿灿说他厌恶自己这种语速;对崔灿灿来说跨界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不把自己视为单一领域的策展人,但多元的行动立场让他觉得每天过得像条丧家犬。


从他对自己言语和行动态度的质疑中,我们看到,无边无际的崔灿灿却矛盾地渴望着一种能够限制他的规则,于是《打边炉》决定以50个问题的形式规划出这种边界,崔灿灿的每个答案,不能超过100个字。


以下是《打边炉》与崔灿灿的对话,依照惯例,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文中用图均由受访者惠允。






1-16


ARTDBL:你所感受的小城是怎样的?


崔灿灿:小城非常矛盾,它一方面保持了未被现代化规训的野生,另一方面它的生长又包含了令人厌恶的残酷。

ARTDBL:小城是野生和残酷生长,那大城市呢?

崔灿灿:城市的教化是文明,有时是虚伪的风雅颂。城市有非常强烈的权力机制,小城也有这种机制,但没啥规矩,更野生。


ARTDBL:为什么要强调野生?


崔灿灿:有野性才更有机会接近创造力。


ARTDBL:限制野性的是什么?


崔灿灿:是城市生活的品位系统对生命力的剥夺,这是野生最大的敌人。比如,一个好餐厅,悠久的酒,配一个好电影,再配一个浪漫有设计的房间,这是绝大多数人向往的夜晚生活,这种生活教会了你礼仪和规矩,最后它就去掉了你的野性。


ARTDBL:在开幕论坛上,有人批评展览是虚假的小城,因为小城残酷的东西没得到表达。你的回应是什么?


崔灿灿:讨论需要这种批评,就像兴奋剂一样。但是在今天,没有比城市精英主义要求小城表演残酷更残酷的事了。


ARTDBL:为什么这比残酷更残酷?


崔灿灿:所有人都在生命中试图掩盖自己的羞愧和不满。为什么小城市很多地方要贴瓷砖?因为它灰头土脸了一辈子,太讨厌泥土了,就想要瓷砖和路灯。文人需要月朗星疏,小城需要霓虹缠树;文人谈小城的诗意和浪漫,但非常不幸就是小城的残酷。


ARTDBL:抖音上面的三农题材非常火,小城在社交媒体上有了自己的话语权,你怎么看这种传播关系?


崔灿灿:好事。很多人特别厌烦自媒体,因为这削弱了精英的知识。但对小城的普通人来说,我经营自己的抖音,咋了?他们第一次策划和表演自己的人设,这就是个体意识。有人说这会让人安于现状,可是在阶层的固化悬殊下,不安于现状,不自嗨,你又能怎么样呢?


ARTDBL:都市生活对你的塑造是什么?


崔灿灿:都市的夜晚,我绝大多数策展的灵感都来自于此。


ARTDBL:这里的夜晚和县城有什么不同?


崔灿灿:在县城,晚上8:30大家就喝醉了,没有第二场,但都市有无止境的夜晚,有伤感、恍惚、流动,有暧昧的对世界的遮掩。


ARTDBL:夜晚带来了你最早的“夜走黑桥”,那么和“小城之春”的联系是?


崔灿灿:我常常在北京夜游,到了春节的时候,一半的房子都是熄了灯的,这有一种强烈的分裂感,我想到每年我从老家回来的时候,是我最现实主义的时刻。


ARTDBL:往返小城为什么会激起你的现实主义?


崔灿灿:小城不关心你的虚荣,也不认为虚无是人生的一部分,你在城市里是建筑师、诗人、艺术家,但你专业里的那些巫术在小城毫无意义。小城会不加装饰地逼问你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因为它认定了唯一一个真实。


ARTDBL:为什么是小城之“春”?


崔灿灿:春天是生长的力量。你看每年到了年底,各大媒体都在回溯这一年的大事件和伤感,回溯给人带来短短一瞬经历了漫长时间的叹息感,我们在这个时候重新去看自己的经历,“小城之春”是试图去探索艺术家身上的经验。


ARTDBL:指的是对于故乡的经验?


崔灿灿:对,但是故乡并不包含对城市化的反对,它只是作为个体的独特经验被谈论。


ARTDBL:你对于故乡的经验,在今天有什么变化?


崔灿灿: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一个大城市师范学校毕业的人,会深情地用我们当地的普通话,朗读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当时我是嘲笑的,觉得太滑稽了。但如果我每年回老家的时候把在北京的所思所想讲给我的发小们听,我一样是滑稽的。


ARTDBL:论坛中有人提到与故乡和解,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崔灿灿:谁能荣归故里?都是吹牛逼。我们永远和解不了。我30岁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开始过敏,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学再多的知识,居住在任何一个城市,我都改变不了我父母给我的基因,那是我一生逃避不了的胎记。



17-28


ARTDBL:好像谈论小城,只能发生在小城之外的地方?


崔灿灿:距离带来想象,我们做不了真理,我做的事情都是想象,想象任何人,想象任何地方。做90后展览的时候,他们说我在想象90后,是的,但今天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不都是想象吗?艺术和其它学科最大的区别不就是无业还爱想象吗?


ARTDBL:做展览,你最看重的一点是什么?


崔灿灿:是时代情绪,像我在北京做的实验项目都在底色上包含了某个时期北京夜晚的情绪。


ARTDBL:北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崔灿灿:是一种体感与观感上的萧瑟,我许多在北京的项目做了只有北京才会有的一种特殊性。


ARTDBL:你对深圳有什么感觉?


崔灿灿:从北京突然来到深圳,看到南方茂密的植被,对我来说是一种奇特的空间感受,像在昆明的植物园时我感觉进入了一个小人国和巨人国的童话里,像我印象中一艘名为青龙68号的巨轮,实际却很小。植被的茂密改变了一切关于尺度比例的感受。


ARTDBL:城市给你很多感受,你怎么总结它的独特性?


崔灿灿:我受影响最大的一句诗来自波德莱尔,“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该知道我曾因你而动情,”这就是城市生活给我的一种现代美感。


ARTDBL:你做过这么多展览,说过这么多的话,真的有这么多展览值得做,有这么多话值得说?


崔灿灿:有。抹去精英主义了之后,就有这么多话值得说,有这么多展览值得做。我是笃定的多元主义者。


ARTDBL:你说你的理想是改变世界,理想的进度怎么样了?


崔灿灿:异常地缓慢,充满了失落。


ARTDBL:那你想放弃吗?


崔灿灿:不放弃。我相信和我想要相信,是两件事儿。我在中国都过成这样了,再没点理想,我不跟傻逼似的吗?


ARTDBL:理想是什么?


崔灿灿:理想是改变人脚下的这一滩烂泥,但没有烂泥你也就没有生命力。


ARTDBL:所以改变世界对你来说并不是寻求一个最终的结果,只要你在实践改变的行为?


崔灿灿:是。小时候我相信披上床单就能飞,然后从二楼摔了下去,那是真的相信我能飞。现在是我想要相信这个世界有美好的几率,而不是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很多人说人类总在进步,但我不这么认为。


ARTDBL:这听上去挺伤感的,怎么还能有干劲?


崔灿灿:没有“想要相信”,就不可能有这么多干劲。我做了这么多项目,你问我好项目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我想要相信的一个过程。项目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没时间玩弄自己的情绪。


ARTDBL:玩弄自己的情绪,指的是什么?


崔灿灿:我特别厌恶很多人洋洋洒洒地谈自己的成功和失败,好像谈失败是一种学术,谈成功是一种励志,这就是过度地玩弄自己的情绪。努力工作,能把一个事情解决掉,就是最重要的一点。


ARTDBL:你做事的数量和效率,让人觉得你仿佛在逃生,是什么在后面催促你?


崔灿灿:饥饿感。我一直有一种饥饿感。



29-40


ARTDBL:你说过40岁之后就从策展退休了,现在还是这个决定?


崔灿灿:是。你想做的事情,跟这个系统需要做的事情没有关系。


ARTDBL:系统和你退不退休有什么关系?


崔灿灿:一个对我影响很大的年长的策展人,我问他为什么你2003年之后不做展览了?他说因为没有精力去跑现场了,没办法永远用他的经验跟上社会的变化。


ARTDBL:所以到了年龄就必须退出系统?


崔灿灿:不是,这是人的局限性决定的,这你无法超越,超越局限性的都是邪教。


ARTDBL:既然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超越局限性,你为什么不一直做策展?


崔灿灿:刚说到我的理想是改变世界,改变国家的文化处境,那我不用策展,我可以写作,可以做运动会,可以做一个比赛,可以有很多途径。约翰·伯格在BBC做的《观看之道》不比一个展览更有效吗?


ARTDBL:你能接纳很多形式和结果,这似乎能让你持续存在在一个很理想的状态里?


崔灿灿:不,我很焦虑。采访的时候慷慨激昂,四个小时之后我就开始焦虑了。


ARTDBL:焦虑什么?


崔灿灿:你清楚知道你的好与坏。


ARTDBL:只有当你能认出好,才能识别坏,是吗?


崔灿灿:坏是好的阴影,你摆脱不掉。


ARTDBL:多元难道不意味着不明确的价值判断?


崔灿灿:多元会带来一种困境,你每天会活得像流水,老无所依,丧家犬一样。


ARTDBL:现在你好像不能算是丧家犬了吧?


崔灿灿:对,也不对,我说丧家犬是指我能理解什么是笃信。有的艺术家真的能一条道走到黑,那种笃信非常牛逼,但我做不到,我会动摇。我小时候不会动摇,我小时候认为那是腐败。


ARTDBL:这种动摇是衰老带来的?


崔灿灿:不是。


ARTDBL:动摇是腐败,还是多元是腐败?


崔灿灿:不多元是腐败。


ARTDBL:多元似乎能容纳一切,它没有对立面,像一个无敌的武器,多元的困境又是什么?


崔灿灿:如果你笃信存在主义那一套“存在即合理”的话,确实有点问题。



41-50


ARTDBL:既然你已经不笃信了,为什么多元反而带来焦虑?


崔灿灿:在艺术领域里,不同的语言和风格不存在好坏,但是存在必要性和紧急性。


ARTDBL:策展人的工作展现必要性和紧急性,但是你的工作过程反而让你很困惑很焦虑?


崔灿灿:比如你看曾经那么多人笃信做美术馆批判,但是当今天一片片美术馆离开的时候,你不知道批判是否该继续了。


ARTDBL:所以美术馆的存亡问题,比批判是否必要或紧急更为重要?


崔灿灿:没那么性命攸关,但是今年我去上海特别伤感,我前些年骂一切博览会,但今天我觉得我们需要博览会。钟刚写过一篇文章批评博览会,但是今天最需要的就是“虚荣的生产力”。没有虚荣就没有文明。


ARTDBL:这似乎是对的,但这在你身上是一种矛盾,你要抗拒规训,但你又需要它?


崔灿灿: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承认自己的矛盾。


ARTDBL:有比矛盾更糟糕的事情吗?


崔灿灿:我觉得是上升欲,那真是无休无止的现代主义的游戏。就看看我们现在有多擅长自我剥削,好多人立志成为一个在艺术史上重要的艺术家,这都是自我剥削,因为懒才是人的本质。


ARTDBL:但你不懒,不是吗?


崔灿灿:左派有句话说得很对,懒才是抵抗资本主义最好的武器。有时候我觉得很愧疚,就是我不太懒。


ARTDBL:你提过觉得自己不太会做采访,为什么这么说?


崔灿灿:我挺厌恶我语速快这件事,但确实是因为我在家已经把事情想得很清楚了,那些话就储存在我的身体记忆里,甚至成了我的一种条件反射,对我来说那些话都是脱口而出。


ARTDBL:厌恶说话快,却脱口而出,这似乎又是一种你在多元矛盾中的自洽和焦虑?


崔灿灿:在我追求动物性和直觉的时候,对我自身的损伤是这种追求不会给我机会让我在缓慢中思考。


ARTDBL:思考什么?


崔灿灿:思考我说出来的这些话究竟是为了一种即兴的快感,还是为了真诚?我话太多了,分不清楚。所以我特别渴望做一种采访,就是你问问题,我只回答三个词:是,不是,不知道。


ARTDBL:你如此强调直觉性的感受和情绪,又能在系统里保持灵活,你怎么平衡这之间的关系?


崔灿灿绝大多数人是去直觉的,他们规训自己的敏感,但我认为情绪是最美好的东西。回想“夜走黑桥”,我真的是像《愤怒的公牛》里那样在一场场打擂台,随着对手的变化,我所要做的就是不断变化。这是我的快乐,也是我的快感。





现实越困难,艺术真的就越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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