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天、Lainey
图片提供|路天
“在李青看来,与自我共鸣,与触及大脑和心灵的作品相遇的人们内化和焕发出的光是非常美妙的。人们在观看她的这些作品时,也许会被某种感情触动,但这都是很私人化的。她并未去刻意地构造有固定主题的摄影。她说,我只创造相遇,而你只能和属于你的光相遇。”
关于艺术家
李青,青年艺术家,当代影像艺术工作者,多年来一直潜心坚持视觉艺术传播的研究与创作工作。美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皇家昆士兰艺术协会会员;2021年荣获韩国传播学会评选授予的杰出学术研究奖。作品多次在英国、法国、美国、摩纳哥、日本京都美术馆、福冈亚洲美术馆、韩国国立现代美术馆、意大利米兰杜里尼伯爵宫等展出;作品被海内外众多艺术机构及私人收藏,并被中国高等院校视觉艺术专业规划教材收录。
其个人作品风格鲜明,借助灵性的洞察,将一种传统的艺术母题赋予从未有过的讲述方式,叙事声音独一无二,兼具辽阔高远的音域和轻灵慈悲的嗓音。在她的世界里,万事万物交替登场,成为故事的主角,这些虚构的碎片被赋予平等地位,每一块碎片都在以各自的声音独抒性灵,这是贯穿于她所有作品中的自觉意识。
收藏作品:
前几天我翻看朋友圈,正赶上李青分享她在法国这边有新作展出。我长期生活在巴黎,对那间位于繁华八区,久负盛名的画廊其实早有耳闻,只是碍于平日俗务缠身而不得前往。我匆匆赶去,生怕误了展期,虽然展览已逼近最后一天,然而在街角对面便远远看到画廊中人头攒动,海报依旧停放在外,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按图索骥终于来到了她的作品面前。她的作品就静静地位于画廊较为显眼的一层展示空间,不时有带着好奇目光的参观者,凑到她的作品前,想要仔细端详一下,抑或有参观者保持着一种虔诚的安静状态,出神地凝望着她的作品。她的作品一如既往地排除着彩色的世界,再现了另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一种低温且诱人的自我意识的讲述。她说,色彩总是值得怀疑,色彩的缺席尽管减少了作为形象与见证的摄影真实性的感觉,却传递出一种冷静的温暖与生命的本色。而她本人亦如她的作品,温度低,不火热,但直抵内心。
李青个展“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展览现场,2022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为她做专访时第一眼见到她的样子:纤细骨感的身材、素色简约的衣服、发型随意,着装松弛,散发着时髦知识分子的独特美感。交谈中,尤其能感受到她轻灵炙热的灵魂混合着身上沉静柔和的力量,让人十分舒服。她是影像艺术工作者、电台声主、也是艺术撰稿人兼写小说,每种身份都被她经营地鲜活有趣,但更爱她摄影师的身份,在她的镜头里不但可以窥见极致自由的人生,也让人对美好生活充满希冀。一张张照片流露着她因自在和自洽而生的随处可安感。李青个展“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展览现场,2022
的确,“行走”是她创作生命中的一个关键词。回想一直以来,她本就一个人行走,穿梭于各个国家与城市之间,住极简单的地方,用手中的镜头安静地记录着一切。而如今,在原本大多数人眼中看起来应该安定下来的年纪,她却依然选择不断从生活中出发。身为同龄人的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常问她缘由,而她也只是淡淡地回应说,只要走路,自然而然就会开始思考。而正是这种不断思考所带来的内心丰盈,以及多年来她所倔强地保有着的那份天真与孤独感,恰是我从她作品中能够强烈感受到的隐秘之光。摄影家萨尔加多说:“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保持接触却仍然是独自一人。”这是他所极为认同的对摄影不可或缺的艺术家的双重构造,而我分明从这句话中看到了李青的身影。李青个展“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展览现场,2022李青个展“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展览现场,2022如花在野,不拒不追不竞不随,她似乎傲岸于时间与空间之外,随性又自在。谈及未来的打算,她说,正如比阿德对摄影的定义,即有什么东西自己在发生,所以她泰然地身处其中,完全委身于偶然性。这回答看似不经意,确是她自我审视后归于内心的真实与平和。正如她在谈及自身创作时所强调,人们在生活里缺少一些让自己感到平静的成分以及思考的时间,她希望她的作品能带给大家某种意义上的平和。在她最随身的笔记本的扉页上一直记录着这样一段话:“有时我要长风万里,有时我要归于内心,有时我要抹去自己身上所有身份的痕迹,就渴望做一个透明的人。”
《收集梦境的人》手工作书,封皮15×30cm,册页文13×29cm×2sets,2022
Q1:您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契机之下接触到摄影这门艺术创作的?它为何令您如此着迷?A1:大学时期主修的广告摄影课程让我对摄影有了初体验。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暗房里,观察胶片上捕捉到的世界与纸张相遇的瞬间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尽管摄影是早已为人所知的视觉和化学综合作用的现象,但我仍旧被其在一定程度上试图记录和固定一个永久形象的可能性所感召。这种感召或者说是长久以来对于“固定事物”的渴望逐渐让摄影成了内置于我生命中的一种尺度,它复制我将要失去或已经失去的东西,正如罗兰·巴特在《明室》中写道:“从一张张照片,我……疯狂地步入景中,进入像中,双臂拥抱已逝去或将逝去者,犹如尼采所为:一八八九年一月三日那天,他投向一批遭受牺牲的马,抱颈痛哭:因慈悲而发狂。”
“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作品展出,2022“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作品展出,2022
Q2: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组作品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您能具体谈谈这组作品背后蕴藏怎样的创作内涵与理念吗?A2:系列作品《收集梦境的人》(Dream Collector)是我在韩国海滨小城江陵拍摄的。灵感来源于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一本著名著作《看不见的城市》。正如在《看不见的城市》这本书里人们几乎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而真正实际的,是作者曾经经历的那些自然和风景,那些穿越于空间和时间的想象,而这些构成了附着在真实城市之上的“影子城市”。这些充满着哲学性与宗教性的迷人空间,反映出每一个城市的现实样态,并让我们对某个城市或泛指意义上的城市进行反思。照片以自然主义的形式和西方乌托邦主义的概念,为观众提供关于梦境概念的观点,主张逃离“现代性”牢笼文化带来的规训和控制,努力创造一个理想的空间和时间,以达到最大限度的个体自由。
QING LI | Dream Collector, Photograph, 35×45cm, 2021
Q3:现代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常常处于超负荷的高压状态之下,您在日常生活会被这样的状态困扰吗?您会通过创作来缓解压力或是将这种状态和情绪带入到作品中吗?A3:我们居住在城市的同时,也梦想着沉浸在自然中。曾经的纯粹的自然真的少了,人们在管理、操作着,那里有的是“作为混合物的自然”。以自然为题的作品所表现的并非“自然”的表象,而是我与自然的关系和视点。由于我们自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对自然的节奏和健康的环境感到愉悦。另一方面,由于还有制造出“非自然=人工”的概念的当事人,“自然”与“人工”的边界和关系也总是复杂的动摇和变化着。有些时候,我们几乎感觉被困在日常生活的现实中,正是在这些时候,我们最渴望大自然,渴望更近距离地观察树木、山脉、岩石、水和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并通过创作来充分表达对人类世界的幻想。
“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作品展出,2022
Q4:您的作品展现的自然场景和瞬间是因为它们曾经出现在您的梦境中还是因为您认为这些场景如梦境一般?A4:我们一般将只要看见形状就能直接理解内容的作品称为“具象”,反之则称为:“抽象”。例如,在日本看到寺院的石庭时,那里有石块、苔藓和白砂,如果只看到这些的本身就是具象,但也有许多人感受到了超越这些之上的东西。这里,能够感受到的由石块和白砂这些被极端简洁的要素营造出来的张力,以及由这些最低限的配置而产生的广袤宇宙的临在感。这些具有抽象的力量,离开细节说明的描写,有着把观者投入到某种不同层次的大秩序和景观中的力量。同样,作品从某种程度上符合现实世界的自然景观,但并不是我对自然景观真实性地复刻。相反,它是忧虑、渴望和无助的写照。在有限的空间里,现实与幻想共存,创造出一种有趣的动态。另一方面,人们往往有画过于戏剧化的自然画的冲动,那是出于人类的欲望和贪婪,以至玩弄自然的原始状态。同时,他们也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无法创造出他们所渴望的自然景观。作品中的意象在各个方面都是荒诞的,如梦境一般,但又很像我们生活的现实。
QING LI | Dream Collector, Photograph, 35×45cm, 2021
Q5:您在作品简述中提到了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尔卡丘克的创作感言:“我喜欢用青蛙的视角,我不喜欢鸟瞰”。您能具体谈谈她对您的摄影创作有什么影响吗?A5:奥尔加·托尔卡丘克是我非常欣赏的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所展现的对事物的灵性洞察,以及不同于以往背负着沉重政治和历史债务的经典文学而焕发出的轻灵的文学气质令我神往。而她的“青蛙视角”更是从十分个人化的或者说是以少数共同体所拥有的“小叙事”开始言说,这就与传统文学作品总是惯于“宏大叙事•元叙事”(是将历史和意识形态在社会中合法化,并作为共同价值体系的表达语言)区别开来,将几近失语的、失落于大历史中的人和事捡拾起来,而这种叙事方式也是贯穿于我创作始终的自觉意识。
“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作品展出,2022
Q6:初看您的作品让我想起了深濑昌久的《鸦》,情绪饱满,并且有一些悲怆的色彩,您拍摄这些照片的时候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呢?或者是否想通过作品去向观众传达一些怎样的情感或是情绪?A6:我的作品围绕着沉默。在观望它们时,你可以去想生而为人的意义。但这并不是我给观众界定好的意义。这全凭你自己的内心和反应。在我看来,与自我共鸣,与触及大脑和心灵的作品相遇的人们内化和焕发出的光是非常美妙的。人们在观看我的这些作品时,也许会被某种感情触动,但这都是很私人化的。我并未去刻意地构造有固定主题的摄影。我只创造相遇,而你只能和属于你的光相遇。
“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作品展出,2022Q7:您曾说摄影家的视角应该“正如人类童年那样的目光,一瞥之下,即使最平常、琐碎的事物也显现出新奇、灵动如初生的一面。”让我想到了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一一》里面的小男孩用相机拍了舅舅看不到的后脑勺,妈妈看不到的蚊子,拍了成年人不以为然的事物。您的这组这作品好像也在用童年的目光去观察、发现,记录着,这种童年的目光对你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并且您是否希望带着这种目光继续创作呢?A7:2020年8月,我去到上海书展,很奇妙地在儿童区阅读到的一本名为《奇妙错误书》中的几句话令我印象深刻:“自由建筑,那就是,对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有的各种事物,侧耳倾听、仔细观察,对各种事理,加以理解。面对眼前的事物,抛弃固有的观念,原原本本地、柔软地去接纳既存之物,从自己拥有的价值观里获得自由。”
QING LI | Dream Collector, Photograph, 35×45cm, 2021QING LI | Dream Collector, Photograph, 35×45cm, 2021“Dream Collector收集梦境的人”作品展出,2022
Q8:您的《唯衰老永恒》也是一组意涵十分深刻的作品,您将衰老这一生命样态当作亘古不变的生命主角,似乎有悖于我们传统对于生命理解的认知,您能具体谈谈当时的创作感受吗?A8:正如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我为我的作品也取了一个相当paradox的名称。人文主义始于人类对于生命短促和脆弱的觉知,然而,由于心生畏惧,人们对这一严酷的生命课题又往往选择逃避和遗忘。逃避老之将至的必然生命样态,遗忘已身处其中的卑微生命个体。晚年的王羲之在《衰老帖》中一语“甚劣劣”,让人唏嘘,孙犁先生《书衣文录》中“人之一生,欢乐痛苦,随身逝而消息全亡……”字字生疼。最后,莫名想起陈丹青先生在《影像杂谈》中谈论国中当代摄影家吕楠的摄影作品时写到:“我忽然明白这些照片难以阻止我们的遗忘,它们成为照片,其实不是为了丧失理智的精神病人,而是一份再恳切不过的劝告……”
“唯衰老永恒”展览现场,2021Q9:通过您的作品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悲悯和良知,您刚才提到了陈丹青先生,他曾说过“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创作通常具有如下品格:沉潜、耐苦、同情心、宗教感、自我放逐……”您认同吗?或者您认为的艺术创作应该是怎样的?A9:艺术不是单纯的视觉图像,复杂的视觉背后其实蕴藏着许多信息,生与感性的新鲜度,是由感受、认识、不断的思考和持续的争论而保持的。因此在我看来,与其说是艺术创作,不如说是“知性与感性的培养”——为了使我们的心灵变的更美好,每天怀抱着愿景的实践。其中,能够将视觉转换为思考,转换为感性,转换为内在能量的装置的实践作品无疑是具有独特的魅力。
“唯衰老永恒”展览现场,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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