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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肃剧评丨囿于宿命轨迹,谁也无法救赎——话剧《我不是潘金莲》之视觉表达

原创 2022-09-15



前言


初见鼓楼西剧场出品的话剧《我不是潘金莲》是在年初北京大兴剧院的联排,笔者见证众主创以黑色荒诞风格,打造一场充满符号的魔幻现实主义戏剧,探究人生共有的悲剧性幻灭过程。优秀文本呈现戏谑、割裂、残酷的社会现状,人与人之间难以相互理解而爆发的矛盾。


深沉凝望世人的巨大牛眼看到了灵魂深处的悲凉,粗粝复古的影像和纯色刺目的光色搅拌出世界观的模糊与冲撞。无论是导演调度、舞美创意、表演配乐都充满了象征意义,能让观众能在戏中找到不同层次的精神共鸣。


现实是复杂的,

因果是混沌的,

人性是幽微的,

人生的问题如此尖锐,

答案又如此模糊而无解。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的编剧卓别灵刘震云原著中种种官场变迁的荒谬而现实的因果关系进行简化合并处理——原小说和电影版本中李雪莲的存在仿佛是为了勾连并展示各级官员的千姿百态,观众会把目光聚集在等级森严的政治体系中,一群中年男人如何纤毫毕现、蔚为大观的勾心斗角——李雪莲本人倒不全然是故事的真正主角。话剧文本对小说文本进行了“女性视角”的整理组合,将各级官场的面貌心理提炼统一为言行循环相似的官僚主义,让文本的重点落在女主人公身上。


李雪莲为求一个女人的清白和尊严,她执拗于真相的挣扎呐喊,在其他人眼里只是无理取闹、滑稽笑谈。虽凭一己之力,把一层层官场搞得天翻地覆,但对李雪莲来说,却毫无成就感,因为她索要的只是两句话“我和秦玉河是假离婚”以及“我不是潘金莲”,这两个诉求从始至终无人重视和根本解决。徒劳上访了二十载,最后以一个意外事故收场。


信仰的潮汐在“牡蛎”心里

笔者看过一篇印象深刻的科普文章,是讲生物学家F.A.Brown为了研究生物节律从康涅狄格的海边挖来了一批牡蛎,放进了芝加哥一个地下室里的水族箱。起初牡蛎们一切遵循着遥远的康奈提格海岸的潮起潮落,然而两星期后发生了难以解释的事情——它们依然像潮水一样起伏,但是它们的高潮期行为却不再和原本康奈提格的潮水规律吻合了。不是佛罗里达,不是加利福尼亚,不是多佛,不符合科学所知的任何一张潮汐表。经过反复计算,Brown意识到一点:这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


虽然芝加哥没有海,但牡蛎带来了海。


虽然这些牡蛎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地下室里,生活在玻璃箱的人造海水中,但它们知道海的存在,也许是感知到了气压的变化,从中反推出了潮汐应来的时间、自己应有的节律。


李雪莲就像一只坚定遵循自己认定的传统朴素民间情理的“牡蛎”,被放入了现代社会建构的法理体系与官僚体制的“水族箱”中,情理与法律、价值观与处理问题的视角冲突缠绞于一起。依据法律证据处理的这场民事纠纷,其实可谓是“正确”的判决,但她死活无法理解离婚怎能弄假成真,自己作为受害者怎能无人伸张正义。


不能让前夫给个如实的说法,哪怕一个村妇的离婚撼动了由村级到市级的官场,于她而言都只是买椟还珠的荒唐。


外部世界陷入无意义论的漩涡破碎掉了,但信仰的潮汐在李雪莲心里。


她的言行随着这样一片不容于世的海而潮起潮落,随着心中之海的节律而吞吐开合。当然,她不懂什么大道理,并不是有意识地在做这一切,但凭一颗纯净的“真”心——正如潮汐是日月引力所致,但是生物直接感知月球引力是不可能的,我们都真的太渺小速朽了。五大湖那么庞大体量的“运转机制”都没有“看”得见的昼夜潮汐节律,何况一只“牡蛎”。


生活中,渐渐成熟世故的我们可能不再相信那些过于有信念的东西,但是笔者总认为戏剧更应该提供这样真正有信念的故事



牛眼看世间与铁锅烩众生


青年导演丁一滕在其一系列舞台作品中,践行“新程式”戏剧创作理念,即从传统程式表演中借鉴表现方式运用于当代戏剧导表演创作当中。

首先在全剧中除了李雪莲的饰演者张歆艺一位女性演员之外,所有男女配角甚至潘金莲的角色都是由十余位各负绝活的“男团”扮演,包括男旦潘金莲对女主的凝望与对话——这种设置除了反串带来的舞台幽默效果之外,突出了表演能量上的男女对抗与转化,亦构成了对李雪莲伸张“女权”之路的有机呼应。


千百年来男性获得同性共同体的认可往往是通过将女性当作客体加以凝视、约束、对立而达成的。这就是社会的背景逻辑和无奈现实,女性“发声”的成本往往比“沉默”的成本更大,以及女性性情的“强硬”似乎是一种原罪。


李雪莲走在告状的长征路上,强势、偏执、不理智、不完美、不可爱,用力过猛有时甚至想要以暴制暴。每当暴烈情绪占了主导地位,例如李雪莲去找亲弟弟和胡屠夫商量帮自己报仇,多媒体背景会呈现出红色的“肉山血海”。这个社会同情受害者——直到受害者表现出强硬。他人始终是看客,很少真正代入到受害人的身份当中,可以散发的同情很有限度。



幕启,舞台上是一道巨大深沉的牛眼纱幕,闪烁着昏暗的冷绿光芒,暧昧不明、冷眼旁观着满台荒诞,影影绰绰的色调为这场闹剧蒙上悲悯的面纱。夫妻二人在牛的面前商量了假离婚,只有无言的牛见证了整桩事情的真相。


“牛成为贯穿剧情的重要“角色”,在暗中对李雪莲的执念推波助澜或默劝放手;她在众人冷眼中背道而行的勇气与偏执,在别人眼中何尝不是刁蛮无知的“对牛弹琴”。李雪莲承受了太多后果,逐渐演变成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恶意曲解。


不理解、不倾听,对于正在经受绝望的受害者来说,同样是种伤害。因此李雪莲愈发极端和强硬,她的敌人由前夫秦玉河一人扩增到经手此事的六人。



舞台设计刘科栋打造了一组锅形转台,可完整平滑、可高低错落的三层,有双层开口供演员上下。从物理层面,配合简洁抽象的道具旋转出李雪莲家、牛棚、公厕、化肥厂、王公道家、法院、县长公车、赵大头宿舍、全国大会会场、旅馆房间、泰山山顶、乡村医院、果园等等纷杂场景;从心理层面,倾斜台面组合成多层次的意象,将文本中深层意义转换为视觉画面:


这是一口宿命的铁锅,形形色色的角色被身不由己地裹挟,在锅内翻炒烹炸、黏稠入味、再难抽身离去;


这亦是官场的漩涡,在旋转起伏间一路处心积虑、勾心斗角;


这还是循环的车辙,李雪莲穷尽二十载青春年华去告状,看似在奋力前进,实则被禁锢在莫比乌斯环般回环往复中经受挣扎和痛苦。


简约而锋利的视觉美感,在各舞美部门的强力技术配合下,激荡了观众的想象力。


导演丁一滕擅长调动演员夸张的肢体,利用转台辗转腾挪出颇为丰富精彩的表演调度,叙事节奏紧凑而明快,赋予舞台以喜剧、闹剧的强烈表演风格。


李雪莲初次来北京告状寻到赵大头,后者一边吹牛如何“得到领导器重,单位上上下下我能撑半边天”,一边逆着转台旋转方向如蝼蚁一般行走、躬身、爬进低矮潮湿的宿舍小床上,简单喜感的调度既塑造了赵大头性格的乐观厚脸皮,吹嘘大话张口即来,亦是为后面的背叛交易做了人设铺垫。


主创们利用这口铁锅翻炒出极具讽刺意味的官场作派:李雪莲从转台跳下搏命阻拦县长虚拟的“专车”,县长运用戏曲程式动作戏谑的翻跟头下车、再翻回去谎遁;迪斯科舞厅的炫彩光影和配乐节奏中,说好了今天不发言的领导背着吉他,慷慨陈词开始了大段RAP,众参会官员随转台边缘弧形进行僵直的陈列,一本正经的手持各种幼儿园常用的儿童型号乐器伴奏唱和,铃鼓沙锤响板……一场幼稚胡闹的作秀,所有离婚事件的相关领导被荒诞不羁的粗暴处置了。


笔者联想起以浮夸肢体、极致饱和色块为特点的导演赫伯特·弗里奇作品《他她它》,当年给笔者带来的震惊和启发。观众在会心发笑的过程中,变成了一场游戏的对象,共同参与演员在舞台上需要调用经验、发挥主动想象力的“共谋”瞬间。



象征符号与节奏空间


自诞生于小说起,“潘金莲”就是悬挂在文学作品和世俗定义中的一个人物符号,凝望着从古至今无数鲜活地有着不同言行、不同思想、不同命运的女人;在此剧中,“无面”之脸谱大门装置同样作为象征符号悬挂在舞台中央,继续凝望着只因不是处女而被丈夫当众定义为“潘金莲”的李雪莲。京剧男旦演员徐达饰演的潘金莲身着一袭血痕红衣,在饱满到刺眼的红色逆光中走来隔空对话,李雪莲哭诉道“光你的名字就能杀人”。


千百年来的薄命红颜们身负骂名,被历史之轮碾压,成为了男人欲望的替罪羊。


我们的性文化特点给女人无处不在“荡妇羞辱”的耻感压迫,却不给男人同等量的耻感引导。男性已经练习了数千年,默契无语地合力筑成一道森严的男权之门。


所谓“贞洁”,所谓“体面”,根本是受害者的纸枷锁,施害者的护身符。



灯光设计王琦用夸张纯色的光、影元素打造一场色彩的风暴,在看似无序的排列组合中呈现意义,将角色心理的苦闷、疯狂、欲望的转化为视觉符号,大量的艳丽色块和明暗的运用塑造出一场“华丽的冷漠”,在舞台上形成了一个具有能量、万花筒般缤纷的节奏空间。


不似日月那么深邃长远,近在咫尺只抓住手边一瞬的斑斓。


李雪莲与赵大头蹒跚扶持着爬上泰山看日出,经历了长久体贴的陪伴、出谋划策的逃亡后,二人的一场对话,让观众看到了李雪莲被剥开一层层坚硬愤怒外表下柔弱的内心,敞露出这个女人更多的人生切面。李雪莲错过了人世间太多那样美好的日出,对儿女、对未来生活都有了悔悟和期待。


两个臃肿的中年人用做广播体操的方式表达返老还童的激烈情欲,在山顶日出的震撼中追逐打闹,在粗粝市井气息中散发着真挚和浪漫的想象。观众终能原谅李雪莲折腾到衰老的病态和歇斯底里,看到她灵魂深处那个曾经春风拂面、美丽纯真的小女孩。惨淡悲苦了二十年的李雪莲迎来了迟到的、令人鼻酸的温情时刻,人性幽暗处的愤怒被释放,袒露在瑰丽朝阳下的新生之旅仿若徐徐展开怀抱——“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啊,大头?”


本以为孤独无助的灵魂找到了一个可以包容取暖的避风港,可那么快,就发现了赵大头是为了儿子调动工作而联合官员骗她结婚放弃告状。若没有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剧痛的来袭。


村妇与厨子浪漫令笔者泪目鼻酸,然迅速被击碎于人物在灰色地带回旋时暴露的自私和觉醒。观剧过程中曾对赵大头为何如此执着于学生时代懵懂旧情感到一丝疑惑,遮掩的薄纱在此刻被一把撕开,看到了真实,看到了人性,看到了灵魂深处的悲凉。“我恨你大头!”李雪莲扇了自己耳光下场,又跑回来跪滑着拥抱,几个动作交代了成年人复杂的情感,那深深幻灭后的失落与苦涩。


每个人都有被爱的渴望,但囿于宿命的轨迹,谁也无法救赎谁。幸福感这种东西,只会沉在悲哀的河底隐隐发光。


笔者怕她承受不住,又怕她妥协于温情求告。可那是李雪莲啊!她始终能能秉持伟大而坚韧的决绝,从废墟中站起来反抗。虽在大头的阴沟里翻了船,穆桂英能53岁挂帅,李雪莲亦能49岁重上战场,再次单枪匹马孤身奋战去也。


白灯大亮梦醒时刻,映入牛眼的李雪莲打出金黄色“莲”旗,此“莲”究竟仍然是曾经的“李雪莲”,还是让赵大头沾了身子、倒真成了“潘金莲”?此间尖锐而模糊的处理带有几分戏谑调侃态度,多媒体设计胡天骥为此刻打造的背景是带有强烈的B级Cult电影风格,剑走偏锋的绿血四溅砍杀画面。


演员张歆艺能遇到这样体现出复杂人物性格情感的好角色,这是一份幸运,亦是一番严酷的挑战。金广发饰演的赵大头松弛、生动而令人信服,看多戏剧表演问题的观众应该能明白笔者所指这一份难得的惊喜。


再度到达北京,却收到了前夫的死讯——她对清白、尊严的执着都瞬间失去了根基。李雪莲人生意义的支撑,是对前夫秦玉河能够假离婚真二胎的信任、是对法律能够伸张正义的信任、是对赵大头能够作为最后一个陪伴爱恋自己之人的信任,最后消逝于秦玉河的意外死亡。


这是一场命运从上到下对她的绞杀,曾相信世间总还有道理可讲的支柱,垮了。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环绕的悲哀超过她能承受的极限,心中之海终于枯竭,信仰的潮汐就此湮灭。


因果是混沌的,就像生活中很多事情的行为后果有随机的不确定性,同时被很多因素左右。想做好事,结果可能导致坏事;伤害了别人,不一定受到惩罚;但最终受到惩罚,却可能是因为想做一件好事。


终场时,果农要求准备上吊的李雪莲再做件好事,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去换棵别人家的树。李雪莲仰天大笑慢慢躺下,像是为这场罪与耻而进行最后一场盛大的献祭仪式。如梦如空的混沌回归母体,一切回归开场的冷绿牛眼中的一抹血色和心跳声。


牛眼映射着“男团”众人缓缓爬上,探手伸向了躺下的李雪莲。光影塑造的压迫感非常大,让人窒息绝望,风沙中夜雨里,数不尽的魑魅魍魉……


全剧用一句轻佻荒诞的玩笑结束了这场沉重现实的悲剧。人生的荒诞与无意义难免时常需要自我“圆谎”,李雪莲二十年追求“真”的苦痛与漫天喧哗的“谎”格格不入,到头来既活不下去又死不痛快。曾收到过的告诫,或是自己对自己的告诫,还是借戏对世人的告诫,无论是哪一种,命运对她的谎言终究未圆。



本文原载于《戏剧文学》2022年第9期(总第472期),有部分增改。


本文为202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舞台美术发展研究”(批准号:20ZD2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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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妍
图片来源:鼓楼西剧场
摄影:王徐峰 塔苏 李晏
责编:吕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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