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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昆:美术馆可以是一间“临时学校”

2022-08-10



重庆原·美术馆“儿童友好城市Ⅲ:一场事先张扬的运动”展览现场


受访:倪昆
采访:钟刚,劳秀汶
编辑:劳秀汶


O'Kids国际儿童艺术节是重庆原·美术馆自2018年推出的儿童公共艺术项目,并从2020年开始,与策展人倪昆共同设立了以“儿童友好城市”为课题的三年研究计划。


7月9日,研究计划的第三年展览“儿童友好城市Ⅲ:一场事先张扬的运动”在重庆开幕。展厅里气氛自由欢快,没有保安紧盯孩子,也没有别摸、别碰、别搞脏的规训声音。在两层面积不算大的空间里,孩子和大人似乎轻易就能在不同角落,找到各自最为舒适的状态:孩子或“上房揭瓦”,或突然定住几秒、依偎在墙边呆呆地看着精密构筑的装置出神;大人好像也终于能够放下日常进入展厅的紧绷感,闲逛之时,爬上了屋顶,遥看窗外的江景。


原·美术馆馆长薛薇表示,在探索儿童友好的过程里,美术馆本身是一个学习者,需要放下固有的姿态,与来到现场的更多儿童、机构、艺术家反向学习。美术馆要以怎样的方式与儿童对话,要警惕哪些对话形式的不平等,这并非一蹴而就,同样需要在紧密且持续的行动当中,不断调整、梳理与改变。


这次项目,打边炉新创的儿童媒体“打边鼓”亦作为专项案例机构参展。藉此机会,我们跟原·美术馆O'Kids国际儿童艺术节总顾问、总策展人倪昆聊了聊。


今年是他们以展览形式讨论儿童友好城市的最后一年,在这样相对宏大的议题里,他们对儿童友好城市的研究与追问,形成了怎样的成果?与此同时,我们观察到,儿童似乎逐渐成为了美术馆的“追捧”对象,诸多热闹儿童艺术节的背后,意味着我们真正理解儿童了吗?


儿童项目真的“好做”吗?真的更“安全”?做儿童展,我们需要打破一种怎样的幻觉?以下是我们和倪昆的对话音频及文稿,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长按扫码可直接收听
🎧



本期嘉宾:倪昆
本期主播:钟刚、秀汶


本期节目你将听到:

03:12  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真正获得联合国认证的儿童友好型城市
06:12  “如果我们有能力给儿童建造一个成功的城市,那么我们就有能力给所有人打造一座幸福的城市”
09:00  在一个很宏大、很运动式的风暴中,在打造儿童友好城市的时候,一个美术馆可以做什么?
15:36  其实美术馆去做一个儿童展或者儿童艺术节,在操作层面上是很容易的
19:33  邀请更多儿童参与进来,其意义并不在于美术馆要热闹,重要的是,儿童怎么获取经验、让身体在场
31:49  现在中国社会对儿童是保护过度的,他需要感知和接收到的一些东西被大人过滤掉了
35:23  教育可以作为一种方法,去探索当代艺术中很前沿的部分,而在我们行业的大多数认知里,教育只是服务
40:34  美术馆可以是一个“临时学校”,它有能力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连接不同行业的人群
50:30  如果一个美术馆不是真正去理解儿童,你做的所有儿童项目,就是一个公关事件,只是美术馆的营销策略
01:00:20  儿童友好城市涉及的面太广,美术馆在现阶段的讨论,还是得聚焦到你的身份和角色

以下为播客内容节选。
 




倪昆
原·美术馆O'Kids国际儿童艺术节总顾问、总策展人


美术馆做儿童项目是标配?


ARTDBL:你和原·美术馆在2020年共同设立了以“儿童友好城市”为课题的三年期研究计划(2020-2022),这三年研究展览做下来,你个人的体会是什么?


倪昆:一方面觉得,由美术馆发起关于儿童友好城市的话题讨论是蛮有必要的,因为它呈现了以儿童作为关键词来进行城市建设的一套思想。另一方面,我们也困惑,究竟要怎么理解这个概念?随着研究的深入,半径越大,你会发现很难触及的地方越多。


儿童友好城市本身,是源于1990年代的千年发展计划,由联合国所提出的一个倡议。可实际上,在那么多年的探讨里,它对我们来说还是很陌生的。深圳最早申请儿童友好城市,并且是按照联合国的标准来进行城市建设,后来包括有武汉、长沙。但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真正获得联合国认证的儿童友好型城市。所以通过调研,你会有很多问号,儿童友好城市是怎么一个框架?它怎样能够变得可落地?对我们来说,是带着问题来做这个项目的。


当然有个变化,去年9月底,国家发改委发布了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指导意见,关于儿童友好城市的讨论,一下子多了很多。它就从原来民间自发的提问,变成一个政策,所有大城市都会回应,抛出各自儿童友好城市发展的倡议书。某方面你觉得它是一个巧合,某方面你又觉得它是一个必然,因为关于城市进步和发展需求,它是内生存在的。


从政策和政府层级倡议的儿童友好城市,会造成文本化,主要是从一些基本的概念去做借鉴和描述。但我们都知道,具体的城市建造特别细节,因为它不是关于一个硬件的打造,而是关于如何来孵化软件的,所以这也是它难的地方。某种意义上,现阶段来讨论中国儿童友好城市的议题还比较早。


在跟原·美术馆做这个项目、梳理这套框架的时候,最打动我们的,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写到的一句话:“如果我们有能力给儿童建造一个成功的城市,那么我们就有能力给所有人打造一座幸福的城市。”这是一个蛮朴实的反思。


2022年7月9日O'Kids国际儿童艺术节开幕现场©原·美术馆
原·美术馆馆长薛薇在开幕式上介绍此次展览©原·美术馆


ARTDBL:中国做很多事情是要去“打造”什么东西,比如用一种运动式的方式去塑造一个儿童友好城市。那么在“打造”儿童友好城市的氛围之下,一个美术馆可以做什么?

倪昆:对,恰恰在今年,我个人会变得比较警觉。国家没有把儿童友好城市作为政策之前,我觉得由美术馆发起讨论这样一套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带来有关城市发展的不同声音,并且这种声音是有很多技术和专业知识的,是可看到的。儿童友好城市之所以不被了解,就是因为它还缺乏一些公共部分的推动。

但当它变成政策的时候,它就会让你的很多工作变得没那么肯定,或是让你重新认识它的定位。所以第三年在原·美术馆做展览,我是以“一场事先张扬的运动”这个描述来提示,这肯定是一场运动的思想,是不可阻挡的,因为会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加入进来。

今天我必须要回答的一点,就是美术馆在这条线索里的身份。我觉得它更合适的角色,是去观察儿童友好城市的“前端”:至少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里,儿童友好城市如何去“打造”?如何去建设?这没有标准答案,目前世界上也没有一个非常值得全面推广的经验。

所以在这个进程里,美术馆可以继续观察那些带有探讨性或者想象性的工作,而这种工作很可能是基于不同的跨界团队、基于某种具体的工作语境所激发出来的。比如大鱼社区营造发展中心,我就觉得非常棒,虽然这是一个社区营造的机构,但他们的很多方法和思维,跟我们谈社区艺术和新类型公共艺术是相匹配的,这种状态就能够共享一些让你觉得可以去传播和讲述的内容。至于他们自己是否会把这些行动定义为艺术,在我看来不重要,美术馆可以藉此来集结一些还处于摸索阶段的经验。

四川天府新区麓湖小学《小学不小:我是小学生啦》,一年级《道德与法治》公园城市融合课程©原·美术馆


做儿童项目的难点

ARTDBL:这个持续三年的儿童友好城市展览,你认为最终给到儿童的是什么?当儿童来参观展览的时候,你希望为他们带来一种怎样的体验和启发?

倪昆:对于今天的美术馆,不管是从方法、策略还是运营的需求来看,儿童都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会群体,美术馆对儿童的关注会越来越多。与此同时,美术馆会涉及到一种选择,其实在美术馆做一个儿童展或者儿童艺术节,在操作层面上是很容易的。像是我要举办一个大赛,跟一些行业做连接,就能轻易组织这样一套东西,并且学校、家长等各方面都会非常乐意,因为有机会看到自家孩子的作品。

但这里头就会带来一点反问,美术馆该怎么提出儿童这个话题?我的理解是,儿童作为一个观看对象,我们可以有几个角度去选择:比如以儿童为主体,项目围绕儿童作为创造者本身去组织内容;也可以把儿童定位为一个对象,直接把它抽象化,变成一个概念来探讨。

某种意义上,我觉得儿童友好城市更偏向一个成年人的社会,因为它本身是一套关于城市发展的思想,但这种讨论并不意味着要把儿童变成一个冷冰冰的对象。如果从策展和美术馆的角度回答儿童在其中的角色,其实谈的是,你要怎么去发现和看待教育的问题。

我认为比较好的、跟儿童有关的观展体验,是在于儿童的主动性可以在美术馆里被激发,以及教育在其中,能够很自然地被儿童群体所接受。这一点恰恰是让我们在布展阶段会特别考虑的,究竟要如何展示?如何以符合儿童不同年龄段、不同心理状态乃至于偏好,邀请艺术家和机构去探讨?邀请的意义并不在于说,美术馆这个地方很热闹,我们更关注的是,儿童怎么获取经验。从教育的角度看,儿童的经验是通过身体去感知的,需要的是真实发生的经验,同时这种经验是能够平移的。在进步主义教育里,杜威提到“做中学”和“连续性”,这两点都谈及,只有让身体在场,我们才能够感知到那一部分东西,而这种感知可能会在身体里埋藏很长时间。到了某个阶段,当你的某些知识能够再导入的时候,它就会跟你原来的感知贯通。

在美术馆做儿童项目,最后的展示环节非常重要,它意味着一件事,你是否希望它会变成一个教育的现场?如果这种认知没有主动去做应对,它可能就只是一个展览策划,也就不会变成更主动去激发儿童可能性的一种内容。

ISEEU 服装教学工坊展区的现场活动©原·美术馆


做儿童展就是服务儿童和家庭吗?

ARTDBL:我们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三年、五年,国内会有越来越多的美术馆去做儿童艺术节、儿童艺术展,一个美术馆去做儿童项目,它可能会走向一种政治正确的道路。这其实考验美术馆人是按照过去当代艺术馆的工作逻辑去做,还是要重新学习、理解儿童,去关联到儿童学这个领域。我们也接触过国内一些做儿童项目的美术馆,他们更加看重亲和力,看重和孩子打成一片,但似乎你和孩子会保持一定距离。你为什么会进入到儿童教育领域,去做儿童艺术节?

昆:对我个人来说,最核心关注的、始终聚焦的是艺术和社会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下,它有很多种面向,随着你的工作局部半径稍微变化,会带来一些新思考。艺术和社会的关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公共的发布,对美术馆来说,就涉及一个提问:如何在美术馆里做公共项目?在这条线索里,你会发现,现在能够进行公共讨论的内容并没有那么多、没有那么自由,教育是少数几个可以在公共层面去做深入和激烈讨论的议题,并且这种讨论能够产生一些回响。

我可能会跟儿童有所距离,因为我觉得我不是因为要去服务这个具体的对象,才做这件事,而是希望,我们真的针对儿童去提问,真的把他看作一个你能够表达和讨论的、在社会中非常重要的对象。在这里面,就会有很多路径是可以通过展览去回应的,儿童友好城市是一个议题,因为它很庞大,并且非常细节,所以让你觉得做一年是没办法回应的,除非你只是把儿童作为一个概念,把儿童邀请进来。所以我们还在磨合阶段,原·美术馆也愿意这样去尝试,我觉得这是挺好的一个结果。
作为专项案例机构,打边鼓以《50问》参与到此次展览,摄影:劳秀汶


ARTDBL:往往我们看到的儿童项目做得很热闹,就像儿童乐园一样。实际上,小朋友并不缺美术馆这样一个游戏的场所,他也可以去公园玩、去儿童乐园滑滑梯。对美术馆而言,可能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热闹之后留下来的是什么?或者说,通过一个儿童展览,能够给孩子和家长带去的是什么?

倪昆:跟美术馆有关的教育现场,教育学家整理过一些理论依据,其中提到鹰架教育的框架:一个有序、自发性很强的教育现场,可能会有一个引导者去帮扶在某种情况下处于弱势的学习者,并且这种帮扶角色是可以转化的。也就是说,当一个孩子获得某种经验之后,他会传递给身边其他孩子,这种状态在教育学家的分析里,就觉得它特别适合类似于美术馆项目这种替代教育的现场。因为替代教育强调的是跟自己产生关系,它不是一种纯知识性的学习,而是体验性的学习,这种学习在陌生语境里是需要引导的。

所以我们在美术馆做儿童项目或者家庭项目的时候,就必须要有这样一个引导者。我自己在这方面有很深的体会,每次儿童艺术节来美术馆,我会给一些家庭做导览,做完导览以后,他们就会非常感兴趣,包括对于每一个展品背后的故事和逻辑,他们都有很充分的认同。但是没有导览之前,我们自然看到,像是有滑滑梯或者屋顶的地方,很容易就变成一个游戏的场所。

还是回到那个问题,怎么看待美术馆的教育现场?它是否需要去搭建与之匹配的东西?我觉得这不仅仅只是一个导览的问题,它还需要从教育的角度、从讨论的对象去理解,怎样邀请儿童、家长、学校、机构、艺术家进来?目前国内对美术馆儿童项目的探讨是完全不充分的,还停留在很粗浅的一种感性理解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认为教育可以作为一种方法,去探索当代艺术中很前沿的部分,但在我们行业的普遍认知里,教育就只是服务,这是两种系统下的一个认知。

孩子在探索林仪的作品《协奏曲Ⅳ·即兴之重庆 Kids》©原·美术馆


美术馆是一个“临时学校”

ARTDBL:一个美术馆去做当代艺术展,往往有它预设的方法和观众,但去做儿童项目,它提供了一种可能,就是可以通过在城市的流动,去打游击,去捕捉一些新的、陌生的观众,把他们链接过来。

倪昆:对,现阶段我对“临时学校”这个框架特别感兴趣,这也是基于对儿童友好城市本身不断去追问而提出来的。我理解的美术馆的儿童项目,就是一个教育现场,我们要极大化地从想象的可能性部分去邀请不同机构的工作参与进来,希望能够让孩子们通过玩耍和体验带来一种经验,也能给专业人士或者对教育有反思、有反应的成年人带来一些启发。

主流教育的形态非常学科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沿袭,这就造成主流教育学科建设越来越深入,并与之匹配一套越发固化的知识递进。然而基于真实社会变动的议题设计、教学设计,就变得困难,所以目前由主流学校推动的创新教育不太多。按照我们这几年的经验,绝大多数以学校名义展出的创新教育案例,背后都有专业的创新教育团队的研发支持。这是主流教育系统里的一个半径和短板,你很难要求一个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和科学老师去合作,因为大家都有不同的日程和教学任务安排,包括一些需要达标的参数,这种联合项目是很难做到的。

一般的美术馆,要么是有自己的策展部,要么就是以项目制的方式和不同的团队合作,同时美术馆本身也是流动的,会不断更迭和吸收新老东西,自己会构成一个循环系统。所以有趣的是,美术馆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里,连接非常多不同行业的人群,不管你是一个学习者还是教育者,或者你是一个专家、一个偶遇者,它都可行。“临时学校”恰恰就是美术馆一种非常好的状态。这一块可以挖掘的空间特别大。

重庆上桥南开小学“帧有趣”儿童电影院项目©原·美术馆


ARTDBL:我觉得你在这个系列的展览当中的角色,不只是策展人,而是儿童评论人,你是在做观察、研究和输出。那么作为一个持续三年的儿童艺术节的策展人,你希望输出的儿童观是什么?

倪昆:从现状来看,艺术领域对于儿童的讨论还是比较粗浅的,因为我调研的大部分资料,国内的都来自于教育学,比如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师范院校的研究,他们有很多关于教育的不同思想和流派。艺术家像一个问题的发现者,他可能会看到很多东西,而研究者、教育工作者不同,他们会尝试回应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这是我们做儿童项目时需要补充的部分,并且也蛮迫切的。

但只是单独这样去做补充,你还是会觉得不够,因为有一个前提条件,我们首先要理解为什么美术馆要做这个事情?当你不能清晰地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会陷入一种惯性,把它变成一个跟公共传播有关的事情,或是一个怎么更好邀请观众进到美术馆的理由,而这部分跟我们谈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是没有关系的。如果一个美术馆不是真正去理解儿童,你做的所有儿童项目,就是一个公关事件,只是美术馆的营销策略。

还有一点,关于儿童的定义,我觉得需要去做追加。如果大家都认为儿童代表的是成人的反面,比如他的天真、幻想、直接、无忧无虑,只是这么去理解儿童的话,这其实是在制造一个幻觉。

儿童就是一个他者,第一他需要呵护,第二他需要被重视,第三也需要在他者凝视的过程中找到一些路径,这个路径不仅仅是给他的,更大的意义是给到我们,我们怎么通过某些桥梁去搭建这些定义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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