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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技术与数字媒体背景下的字体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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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2022-08-15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当前,新技术与数字媒体的发展让字体的设计手段、呈现方式、使用媒介与场景、传播方式等发生了改变。技术创新、形式创新频繁迭代,也对字体设计提出了新的挑战。2022年5月,“数字媒体背景下的字体设计研讨会”由《装饰》杂志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赵健教授联合召集,邀请了几位长期专注于字体设计领域的学者、设计师、字库公司负责人,共同就当下数字媒体背景下字体设计的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以期为相关领域的设计与研究带来启发。
关键词:字体设计、文字设计、人工智能、数字媒体、文化传承
与会嘉宾(按发言先后顺序排列):
李轶军: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副院长
汪 文:方正字库设计总监
王子源: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
马忆原:北京汉仪创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COO
张 昊:深圳市平面设计协会主席
郭毓海: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
赵 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李轶军
2021年11月,国家社科艺术学重大课题“汉字传承与创新设计研究”开题。中国美术学院韩绪教授作为本课题首席专家带领课题组成员开展深入的研究工作,我负责的部分是第三子课题“智能时代的汉字传承与创新设计”。
研究的背景首先是关于危机与挑战。大概分成三部分:汉字设计中视觉审美本体的淡化与缺失;汉字字体设计的乱象;当代汉字文化价值正在受到全球化、新技术和消费社会的影响。其次,是关于汉字未来的成就和机遇的挑战:回应中华的文化自信和中国崛起的思考;关于百花齐放的汉字字体的创作与设计的应用;全球互动中的字体视觉与文化交流。最后是关于传承与创新,也是课题的三个着力点:面对大数据、智媒体时代的字体设计应用;以汉字为载体的中国视觉和现代设计风格的基因建构;“汉字”作为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个传播符号,如何向内构建和向外传播。
研究希望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向充分挖掘。理论方面,第一是重新挖掘汉字造字原理和古人的造字思维;第二是研究汉字设计的历史发展源流;第三是探索汉字设计的创新方法;第四是对内推广汉字美育传播;第五是汉字创新设计的跨文化传播。实践方面,希望能够跟业界、跟企业做更多的汉字设计探索,以及新的美学价值研究;更多地从未来的媒介语境当中,对汉字设计的基础进行理论和方法的梳理;对大众普遍的审美和新的书写习惯进行引导;对东方文化在国际的传播提出一些新的方法和策略。
课题主要的研究对象,是“汉字传承与创新设计”与今天的汉字美育、汉字设计和跨文化传播的交集问题。主要讨论各种关于汉字的资料、理论、实践传播,包括字库生产机制,汉字设计的原理方法、哲学思维,汉字的文化及美育价值,汉字设计创作实践与大众美育的交流过程。研究会结合书法学、传播学、社会学、艺术与科技、数字媒体,等等,综合探讨汉字传承与创新的诸多问题。
设计界虽然探索“六书”对汉字设计的启发,但是仍然缺乏系统研究,缺少对传统到现代的文字学和汉字设计学跨学科的深入探讨。因此对于汉字源头的追溯极为重要。既要从汉字构形的本体出发,研究汉字造字的原理、构形方法等汉字设计原理,以及汉字字形的演变规律,又要从文化的观念出发,探索其中所蕴含的中国鲜明的哲学思想和模式。其中包含描写和解释两个向度,要站在设计学的角度,综合地运用汉字构形学、字体学、字源学、文化学等多方面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展开研究,探索或追溯汉字设计应对未来种种变化的理论基础。
汉字设计如果要谈到未来的突破,有必要在底层逻辑当中进行梳理。我们希望从审美和技术两个维度进行探讨。审美方面,一些被认为完美无缺的汉字设计,是否能够真正作为精要或传承的核心文化?技术方面,在汉字激光照排技术应用之后,汉字变成了笔画轮廓,被参数化,以解决计算机使用的一些问题,事实上这些技术的逻辑形成了日后汉字设计和汉字软件开发的一些基础逻辑。几十年来,我们能切实看到了两大底层逻辑所带来的便利与效率。但是随着未来技术的发展,这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一种优势?我们总结,现代的字体设计,主要是朝向标准化、数值化、定量化方向去发展,以减少信息量作为目的进行设计,用这种方法来追求整体、和谐统一。
白井敬尚曾在《ÉKRITS》上发表过一篇名为《排版设计·语言造型标准化与数字化的轨迹》的文章。其中在梳理了活字铸造和排版的测量单位标准化与体系化的发展历程之后,介绍了一款诞生于1990年的名为Beowolf的字体。它是可变的造型活字,偏离于基本的标准化字体,并且被程序编辑时会再次出现更多的偶然性和不可预测性。这个字体的出现显示了一个能动摇字体根基的方式,引发了我们今天探索新的字体的很多思考。
图1.Beowolf Font(1990)
汉字设计的手工书写、活字印刷所存在的不规则和墨水渗漏等问题,已经被电脑克服了。但与此同时,无法预测和不可控,以及类似于生命体的波动也消失了。对汉字使用者来讲,听、说代替读、写,汉字中的“身体性”与“生命感”已经不可避免地在消失。
我们正在研究用一个字能做千字的各种可能性,通过智能算法和传统美学中字形结构的结合,做字体嫁接、字体融合。下面分享我们在做的人工智能介入汉字设计的个案研究。中国美术学院有良渚校区,良渚文化遗存的刻画符号还不能被视为成熟的文字,只是作为一种记录的符号。我们采集了三五百个符号,用算法进行重组,希望能成为一种笔形结构,探索其形成汉字的可能性。设想的方式之一,是把刻画的风格记录到线条当中去进行映射,形成汉字的主要框架。实验的方法是先描摹刻画符号,再对应理出笔法和笔画结构的关系,再导入到算法的数据库里进行计算,最终形成具有良渚文化原始气息的字的形象。我们也用人工的方式进行拼合,与算法生成的效果进行差异对比。程序规则上,应用了processing软件进行灰度计算、用Glyphs定义比例大小。算法训练上,机器学习的zi2zi工具存在配对数据空白,无法算出最后的字形;后来更换了pix2pix,使用非配对的方式(点对点)进行计算机学习;最后又使用了CycleGAN的算法,用域对域的投射方式能够比较精准地进行风格迁移。但是如果碰到几何的风格迁移,就是比较大的挑战了。后面,我们对CycleGAN进行了改进,用两种模型RestNet和U-NET来进行混合,通过一种复合型的算法模型来建立匹配关系,用极少的图形创作出理想状态。比如说,我们把汉字的《千字文》和良渚刻画符号的两个数据库分别导入,形成最后可被计算的源数据特征符号。但是这确实会比较难,还在不断地研究当中。我们在想,人工智能如何在参数化中寻求波动,能够把工具的可能性挖掘出来,找到一定的规律来进行探索。
图2.CycleGAN(U-NET模型)
图3—4.良渚汉字实验
总之我们认为,新媒介、新场景中的设计,不在复“古”之“形”,而在于返“古”之“本”,以创新设计为手段传承汉字的文化、视觉传统。
汪 文
我来分享一下方正字库近三年来的一些工作。第一部分是传承经典,我们的中华精品字库工程,要创作 100 款古代和近现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我们通过电脑技术把书法字体大范围地复刻出来,已经开发了35款字库。开发的方式有三种:第一种,忠实于原作的增补设计。这是针对留存的字比较多的情况;第二种,模仿作者的风格去创写;第三种,模仿作者的风格去设计创作。例如,颜真卿楷书有1000多个原字,剩下的字我们用人工智能生成,然后再做人工修补。这个项目是我带头完成的,经历了一年多时间,属于第一种开发方式。而柳公权楷书是设计师独立完成的,是第三种。另外还有苏轼行书、黄庭坚行书、赵佶瘦金书、赵孟頫行书和楷书、文征明行草、王铎行草、爨宝子楷书、鲁迅行书(郭毓海完成)、沈尹默行书、舒同行书、启功行楷、刘炳森隶书等。
图5.中华精品字库工程
去年,为了迎接建党100周年,我们开发了20款字体,基本上是让临创的作者写2000多个字,包括简体和繁体,之后人工智能进行学习,生成整套的9800多个字。然后再由有书法功底的设计师来修正。石门颂、乙瑛碑都是临创。所以我们能在一年内完成20个字库的超大工程。另外我们还开发有石门铭、张猛龙碑楷书、泰山金刚经隶书、褚遂良楷书、孙过庭草书、李邕行书、灵飞经小楷、杨凝式行书、米芾行书、文征明小楷、董其昌行书等。
第二部分是让字体参与商业竞争,将定制字体与品牌传播、品牌形象相结合,能够为品牌传播、品牌竞争带来更多助力。东亚最早使用定制字体的企业是日本的资生堂。它在100年前已经产生了一套相对完整的独立字形,Logo字体一直用到现在,基本上没有发生变化。20世纪六七十年代,CI、VI在日本兴起,日本企业制作了大量的定制字体,当然仅限于片假名和拉丁文。
方正从2004年开始了定制业务。先是为传统的行业,比如新闻出版行业去定制标题字,包括朱志伟老师设计的韵动黑,齐立老师设计的微软雅黑(又叫兰亭黑,为屏显而设计的第一套屏显字体)。方正在最近五年为30多家企业和机构提供了定制字体的服务,比如VIVO、京东、可口可乐、长安汽车、美团、壹基金、福建省旅游局、拉勾网、立思辰,还有为淘宝网做的品牌升级,以及跟中央美院一起合作,为北京冬奥会定制的字体,等等。
图6.京东定制字体
我们感觉到,商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字体的需求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企业和机构希望拥有自己独特的字体,就像需要独特的标志一样。字体也是一个传播途径,能够代替品牌标志出现在更多场合,在公众面前彰显品牌的个性,提升品牌的价值。现在看来,多语言文种的定制会成为未来的趋势,拉丁文包括非拉丁语系的小语种,很多企业都有需求。原因是越来越多的中国产品能够参与全球的市场竞争。字体也要跟上时代的发展,形成多语种的设计服务。另外,我们还有为特殊使用的场景和功能定制的字体,比如为教育公司把数学公式、物理、化学元素通过字体的方式呈现。
图7.定制字体的发展趋势——多文种字体需求显著
第三部分是数字时代的技术变迁。方正字库也经历了技术化的历程,我们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展中文字体方面的技术研究,王选院士首创了汉字字体矢量轮廓化的描述以及压缩和还原的技术,使汉字能够快速进入计算机,最终促成了中国印刷产业的革命及数字字体产业的开端。在上世纪90年代,我们应用了Adobe发布的PostScript设计语言,实现了对汉字、数字、西文的曲线化描述。2000年以后,我们进行了一些插值算法的运用,包括正向的和逆向的。所谓的正向算法,是一粗一细,中间通过插值算法形成家族字体;所谓的逆向算法,是不做最粗和最细,我们通过两档粗细,比如第二档或第三档,逆推出第一档。在编程指令方面会使用C、C++,以及现在的Python。2000年以后,这些开发的工具包括算法一直在不断进步。
2010年之后,方正字库进入了人工智能的时代,在人工智能学习系统、AI辅助造字、自动拼字这三个领域不断进步。这不只是技术上的进步,也是人的进步,人在不断调试人工智能。我们通过不断的训练和积累,在一点点地往前走,每年都会进步2%~3%。通过长达十年的积累,才有了现在的成果。
2017年之后,可变技术在全球成为一个新的应用领域。在2017年以后,我们也开始尝试可变字体。2017年,我带着可变字体如何应用这个疑问,去参加在加拿大举行的国际字体年会
(ATypl)。会上,Adobe发布了设计软件的2018版,Photoshop、Illustrator、InDesign和其他设计工具都支持可变字体,让可变字体这个技术有了实际应用的软件环境。之后,我们就创作了国内第一款三维可变字体——方正悠黑的三维可变字体。
可变字体带来的不仅仅是粗细的可变,还有一些风格的可变。优点是更自由、体量更小、表现的能量更大、操作更简便。随着控制杆的滑动,它能够得到一些中间的状态,可以为设计带来更便捷的字库支持。其应用领域也会更广,在网页端、手机系统、车载系统、品牌的视觉设计,以及未来的AR/VR方面都有非常广阔的应用前景。我们也在不断探索这方面新的应用以及新的可能性。
王子源
自2012年起,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与韩国的安尚秀先生共同主持第五工作室,开始做了一个关于中国传统文字设计再发现的课程,也有如《今日文字设计》等相关文字设计研究的出版。今年课程有所调整,跟动态文字结合到一起。在设计学院也筹建有中国汉字现代艺术设计研究中心,进行文字相关的项目研究。
应该说中央美术美院一直把文字设计(Typography)看成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教学内容。在20年前学院学科调整、视觉传达课程调整的时候,把文字与信息设计、品牌设计、互动媒体作为视觉传达专业的核心课程。文字在传达设计中扮演多重角色,可以很精深、很多样。从根基到出口,文字设计应该是非常开放性的研究。
总体来看,在当下数字时代,当传达设计主体、接受人群、技术生产工具及传播方式等都在发生变化时,文字作为最具稳定性和文化意义的视觉符号如何与传统建立联系,这是最具挑战性的思考之一。2015到2017年,我们跟汉仪进行了韩国爱茉莉太平洋化妆品公司的阿丽达(Arita)定制字体的开发。这个项目主要是为亚洲知名化妆品公司在华人市场建立一个企业的字体识别系统。2019到2021年,我们与北大方正公司进行了2022冬奥艺术字体设计的设计合作,是老师、学生和企业共创参与的项目。这两个项目背后都有非常重要的概念——跟中国传统的书法建立关系。我们认为,面对汉字数字化的未来,传统仍然是一个源泉、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这在拉丁文字等国际设计界也是共识。尤其是面对中国浩瀚而多样性的文字传统,就像被深掘的地层,随着现代研究语境的变化,文字文化的资源优势被不断甄别、不断解析和不断地再发现。作为一个文化稳定乃至复兴的象征,数字时代的汉字到底跟传统是什么样的关系,如何去面对和建立一个新传统,可能是数字时代乃至任何一个新时代都要面临的问题。书法史也已经在简明地呈现和不断地回答这个问题。
图8.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安尚秀,作者:丛纬天、郑国兴
要具体探讨数字时代的文字问题,我想这个题目是需要界定的。大家可以理解,进入文字知识生产的阶段,字体或可以分狭义和广义。狭义上它就是正文字体,是标准化的、工业化的,未来可能是数字化的,我们称之为正文字体。而广义的字体,甚至说只要有文化痕迹存在、有传播可能的,都可以称为字体。从文字发生学来看,我们要关注“图”与“文”的关系。从社会学、传播学的角度来看,我们要考虑更多的复杂社会因素介入到字体当中。这些原始问题也应该始终是文字设计研究的核心。在当下智能设计时代,这些核心问题引发了传统人工设计与前者的分野,即在科技时代的设计中,我们始终要发现文化多样性、包容性及美的社会性判断。有种说法是计算设计在可见的将来永远无法达到理想状态。
图9.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安尚秀,作者:王曦瑶
从历史发展看,文字可以大概分为几个时代。比如字体的“纪念碑时代”,它以碑刻、书籍为代表性。这个时代是所谓的制造、观看和阅读的特质,文字字体也在不断地被解放。数字时代,可以称为文字的“火光时代”。电子时代、数字时代也许可以看作一个连续的过程,因为从表象来看就是文字从静到动、从有边界的片段到连续性传播的过程。我们从印刷媒介进入到电视媒介,再到电脑影像、手机,乃至当下及未来的虚拟现实时代。从设计史的角度来看,在这种不断的迭代过程当中,有很多先辈设计师的作品带给我们很大的启发。从西文的历史看,20世纪美国的鲁拜林(Luballin)设计的字体就在电视时代出现以后发生了特别的变化,其也被誉为美国本土代表性的文字设计家。戴维·卡森(David Carson)是在20世纪80年代计算机出现以后,以电脑为设计工具而使得作品产生了很大变化。当然背后具有鲜明的设计师观点和社会典型解析意义。我们应当认真地思考,数字时代的文字设计跟书籍时代/物理时代的文字设计到底有什么区别。
图10.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安尚秀,作者:张翰文
图11.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安尚秀,作者:刘沙
在这里我可以给大家分享一个研究材料,Transparent Typography in the Age of Electronic Communication是2006年的一篇论文,作者讨论了拉丁文字在电子时代的文字设计,文字如何通过一种新的设计范式在媒体中更好地传播,以及如何更好地利用文字设计的情感传递能力。论文梳理了在媒介过渡的过程当中,新的数字时代的元素是怎样逐步出现的,以及以前的元素是如何消退的。相较于印刷文本,数字文本是否对阅读和内容理解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如作者就认为在数字时代文字设计中会涌现出表情符号、超链接、导航栏等新元素。我个人认为这些现象同样属于数字时代文字设计的内容。
图12.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安尚秀,作者:孙源
图13.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安尚秀、王子源作者:贾钦雯
我们的“中国传统文字设计再发现”课程是从中国传统的文字素材出发进行新的设计,只要是跟文字甚至与符号有关的都可以。我们要解决的是,如何站在古人文字创作的高度之上,以今人的角度去理解其语法、技巧,甚至生成新的设计语法,同时会对字体的新场景、新方法产生新设定。未来趋势之一是场景设计的时代,我认为这些新的文字可能就会成为新场景的一部分。十年来,上百项研究课题涵盖了战国鸟虫书等古文字、碑刻书法字体、民间字体、少数民族字体研究等,都利用了造字原理,但或更新或改变以实现新的语法设计,乃至利用动态交互的手段。在研究生毕业设计项目中也有利用OpenType技术对草书进行的数字化设计,这些都是对发掘“温故知新、断章取义、离相当远”的传统思想并转化为当代设计的思考和方法。
图14.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作者:张晁彬
图15.字体设计作业,设计指导:王子源、陈慰平,作者:王恺
马忆原
在进入具体的话题之前,我想说,我们今天谈的是一个比较大的数字媒体、数字技术发展对于字体设计的影响,可变字体是,人工智能也是。但是更大范围的现象是,在当前这个阶段,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的各种新字体、新形式、新风格、新类型,本身就已经是数字技术影响的展现。因为在这样的印刷变革之后,新的数字技术的应用进一步扩展了人们所能看到的媒介与所使用到的信息渠道。丰富的媒介、信息渠道,整个视觉信息传达环境的变化,都催生了丰富多样的字体设计样态的变化,而这种持续不断的新的样态风貌的呈现,本身就已经在一个大的背景范围内体现了数字技术的发展。这是一个大前提。
我分享的第一个部分是汉仪在产品开发方面对数字技术的一些应用和思考。
我们最近推出的花冠体,是“字体之星”大赛里涌现出来的获奖作品。当时获奖的是一个单款字体,今年我们把它发展成为一个系列字体。它在开发过程当中就运用到了可变字体的技术理念,只不过它没有以可变字体产品包的形式对外去发送。有一个细节是,这个字体刚开始获奖的单款字体,是比较细的形状。我们后来把它开发、延展到了家族字体的时候,这个系列字的粗细从55到85,已经产生了楷化的变化。虽然可变字体在技术的自由度方面给了我们更多创造的余地,但是作为专业的字库公司,要体较少,现专业的态度和专业的创造。我们一直是秉承这样的理念,所以对可变字体的技术也会加以选择地去使用,但游戏是数字媒介的发展更加直观的反映。数字呈现出更有效的结果,给用户提供更有效率的选择方案。如果单单用粗细或者宽窄这种方式来处理的话,可能会淡化它的风格,那么就只能让它往强风格化的方式去演进,我们就选择了这种楷体的方向。
图16—17.汉仪花冠
OpenType现在虽然不是一个特别重头的技术,但是它可以给我们的产品开发带来非常有趣的变化。比如像合体字,刚才汪文老师也讲到可口可乐用到合体字,这一定程度上也是字库公司在持续深入地对中国文化进行观察和创造,希望用到符号化甚至接近表情化的方式。用OpenType这种新技术把字库进行进一步升级,会产生更加有文化和情感化的作品。
汉仪的鹅头宋是还没有正式面世就拿了很多奖的作品,也用到了OpenType特性的开发。像一些合体字、英文连字,是可以打开,也可以关闭的。在视觉需要或者排版需要的时候,如果你会这样的技术,了解到这款字的特性,都是可以用的。这可能是在十几年前没有办法实现的事情。
图18—19.汉仪鹅头宋
我讲的第二个部分是系统字体的定制方案里面用到的数字技术。汉仪也做了很多定制字体,比如游戏字体的定制,像《和平精英》《第五人格》《皇室战争》等,虽然直接用到的数字技术比较少,但游戏是数字媒介的发展更加直观的反映。数字技术和媒介的发展会倒逼游戏厂商持续考虑在第一视觉印象上给用户整体的风格印象。
我们在系统级定制字体里面的新技术应用,仍然是可变字体。要想用好,需要根据使用环境应用可变字体的技术。比如在为华为鸿蒙系统定制的字体里面,会比较多地考虑到跨平台(手表、手环、手机等七个平台)的使用,要在不同的平台和硬件上面都有优良的展现。我们对用户的使用环境和介质情况进行分析,让字体达到与各平台媒介的功能适配,比如针对不同像素、不同背景色的屏幕,数字排版、标点符号的排版,等等,以提升阅读的流畅度和舒适性。
图20.汉仪-华为鸿蒙定制字体
人工智能的开发方面,汉仪一直持续不断推进,包括手写字体的自动生成、设计类字体效率的提高。虽然我们针对于B端适合设计师使用场景的产品开发当中,已经用到了人工智能的技术,但是依然没有办法产品化。技术参与可以被视为提升效率的手段,而最终的选择、判断以及进一步的优化,可能人工智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仍然没有办法做。甚至在校对的这个环节,现在也在尝试使用人工智能技术提高工作效率,但是它仍然不能取代人的作用,它只是能够给我们的创造带来便利的一种方式和工具。
新的字体技术方面还有彩色字,我所讲的是汉仪的自主格式。虽然Adobe等公司在几年前就提出过彩色字,好像去年又发了colorfont的标准,但是离落地的时间仍然有点长。如果这个技术能够进入实际的操作和使用的话,可以给我们的字体设计带来更大能量的释放。但是现在,作为一个通用标准、通用规范,我们只能是拭目以待。汉仪之前在自己的fulltype格式下已经实现了对彩色字的开发和使用。比这样一些表现的字:草会长出来、花会开放、花瓣会掉下来,等等。现在在C端平台上也有这样的产品在推出,这也是数字技术对于字体设计的改变。
第三部分是我们的媒介实践带来的思考。我们这种专业公司或品牌公司一直非常重视营销,基于当下丰富的数字媒介环境,我们会比较重视视频营销传播方面的工作。像品牌定制字体相关的短视频已经成为标配,比如刚刚推出的小米新系统中的MiSans字体、阿里汉仪人工智能黑体和普惠体。汉仪自媒体的迁移,也明显受到了数字媒体的影响,从平面、网站,到微博、微信,再到抖音、B站等短视频平台。自媒体传播需要研究相关人群的一些特性,比如我们的自主品牌栏目《字体研究院》,以轻科普的方式讲有趣的知识点,很受年轻人欢迎。
图21.汉仪阿尔茨海默病体
张 昊
文字是人们记录语言的可见视觉符号,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媒介符号系统。文字一方面具有传递信息内容的文本属性,另一方面也具有设计师特别关注的图形属性。文字设计是设计师对文字按照视觉规律及审美法则加以重构的过程,其结果是全新的设计实践产物。从平面设计师的角度来看,广义上的“文字设计”至少囊括如下几个部分:字体排印(Typography)、字体设计(Typeface Design)、字形设计(Glyph Design)、字体实验(Typographic Experiment)、书写(Handwriting)等。在数字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设计师可以越来越容易地借助强大的技术、丰富的手段(媒介或装置)让字体设计从静态走向动态,从平面走向立体,从二维走向多维。要注意的是大部分情况下的“动”其实都是动效的使用,我称其为“文字动态”;而字库字体的“动”更多的是可变字体的概念,可称其为“动态文字”。
GDC设计奖创立于1992年的中国深圳,每两年举办一次。2021年聚焦的四个议题是“视觉探索”“科技融合”“社会关注”“商业促进”。对视觉语言的探索和创新是GDC一直关注的话题,同时也希望设计师能更关注科技、社会和商业与人之间的关系,期待在字体设计创作上和未来接轨。新时代的今天,5G技术、超薄显示、智能穿戴设备、物联网以及字库的骨骼控制技术的日臻成熟,为“文字动态”和“动态文字”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数字技术基础。现如今,众多新技术在问世之初就会博得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的关注,技术创新与知识产权的落地已经可以快速实现,“高知”对“新技”的嗅觉之灵敏是非常迅速且渴望的,但技术的成熟依赖于实践端的大规模应用,继而将科幻的“新技”变成常态化的社会生活司空见惯的场景。
“文字动态”,是平面设计师比较关注的内容,经常运用在品牌宣传、动态海报、电影、广告等场景中。从GDC设计奖2021获奖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商业、文化、政府的项目中越来越多地出现“文字动态”的创作。比如国际评委井口皓太、金奖获得者刘钊和杜潇等,都在“文字动态”的创作方面卓有建树,大家可以关注一下他们的作品。
下面分享一下儿童阅读字体的设计,也关乎“动态文字”这个话题。这是我的硕士阶段的课题——“学龄期儿童阅读汉字字体的研究与设计”,是针对小学阶段儿童阅读简体汉字字体的解决方案,目前已完成原型设计,正和方正字库合作开发为“方正天诺童楷家族”(以下简称“童楷”)。
童楷的原型是我的“天诺教科书童楷系列”,这套作品在2013年的第七届方正奖中获得中国教科书体单元的二等奖及“李少波评审奖”。在接续与方正字库签约共同开发环节中,对于特定的受众群体、特定的环境或特定的功能去做定制设计的过程中,我深觉研究尚未完善,该字体的研发与普通品牌定制不同,只感性地表现品牌调性是不够的,更需要理性地深入研究和规划,这对研究的方法以及手段、路径都提出了较高要求。
阅读是儿童探索和认知世界的重要手段,字体是信息的载体,对于儿童阅读而言字体既有审美的需求,还有信息传达效率的要求,阅读效率又分为识别性和易读性两个方面。在调研之初,项目从政、产、学、研、用几个方面入手,搜集了很多国家标准、心理学以及设计学等文献资料,对相关领域的专家进行深入访谈,就字体类型和阅读效率之间的关系做了定量和定性结合性研究,发现其间具有重要关联关系:字体类型严重影响并制约着阅读效率,这也呼唤着适用于儿童这一群体的专有字体的出现,以提升儿童阅读效率,缩短认知过程。
囿于疫情,在字型设计环节中较为重要的实验——眼动仪的测试计划暂时搁浅,但心理学领域用对眼动仪进行字体阅读效率研究的相关文献,为研究带来了重要启发。依相关研究可见,该领域对汉字字体设计的了解尚不够深入,前期相关测试对不同的黑体和宋体的字型区别认识不足,导致部分研究结论有待商榷。如有研究发现各类黑体总体上识别性强于各类宋体,但是方正博雅宋阅读效率却超过了所有的黑体,这些看似矛盾的结论恰好能推导和证明童楷字体设计理念。
在研究中规划了一个坐标轴,x、y、z轴分别是笔形、结构和字重,笔形是笔画的形状,在一定的范围内,越偏向软笔(或加强衬线)方向,易读性会提高;越向偏向硬笔(或无衬线)方向,识别性会提高。字的结构上,在一定的范围内,字面越小,中宫越紧,审美性会提高;而字面越大,中宫越松的话,阅读效率会得以提升。
图22.方正天诺童楷家族字体——低年级字样
图23.方正天诺童楷家族字体——中年级字样
图24.方正天诺童楷家族字体——高年级字样
黑体和楷体的识别性、易读性和审美性各有所长,但现有字体都不能满足所有要求。为了兼顾相关需求,研究尝试提出全新的解决方案,结合楷体和黑体,做一个平衡、融合的设计。其间可见,不同年级对识别性、易读性和审美性有不同的需求,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读字体应产生适应性延展,字体的结构和笔形应该是系统考虑和动态变化的。低年级可能比较偏硬笔化(衬线减弱),字面略大,中宫略松;高年级则呈现偏软笔化(衬线加强),字面略小,中宫略紧等特征;而中年级就位于两者之间,字型趋中。最终的设计效果在坐标轴上看,变化其实比较微妙,低、中、高年级的字形就形成了一个斜线,正好位于目前常用来阅读的汉仪旗黑和华文楷体之间。单独比较他们的字面、中宫、外轮廓,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渐进变化的特点。
图25.方正天诺童楷家族字体——家族分析
图26.方正天诺童楷家族字体——结构比较
在研究落地实践方面,我们在儿童绘本上初步应用了童楷的低年级字体,从使用效果来看,在阅读效率上它葆有黑体的优点,阅读感受稳定平和,无闪烁感,比较容易阅读和识别;同时兼有楷体的优点,拥有人文和温暖的感觉,不像黑体那样的工业化和冰冷感。在数字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方正字库与我确定了两个最新的规划方向:一是会把童楷开发为一套“动态文字”,也就是笔形、中宫、字面、字重都可变的字体家族,能够根据使用人群和场景无级调整;二是会把童楷更好地与数字终端阅读结合起来,以满足更大范围群体的数字阅读需求。
图27.方正天诺童楷家族字体——阅读效果比较
郭毓海
我的发言题目是《“形”何以成“字”?》。首先回应一下汪文老师,怎么看像我这样的设计师写代码,当然我不可能像专业技术人员那样。懂一点编程基础的好处,第一是能自行解决一些简单问题,免去了沟通成本;第二是我可以把设计师的诉求用程序算法语言大致做构思,供技术部门参照;最后就是可以为设计师同事和朋友做技术阐释。发挥的作用有点像团队里面的黏合剂。
下面是我对汉字字体设计基础研究的思考,给大家做一个汇报。现代数字媒介的发展,字库格式的迭代,都为字体设计提供了越来越丰富的性能和表现空间,而此时反而应该首先进行还原性的思考:字体设计到底在做什么?字形规范是怎么来的?
《说文解字》讲“依类象形”“形声相益”,这是汉字“造字”的两大源头。在造字的过程中,先有理念,然后做构形的思考,最后才落实到视觉上。汉字规范基本上有两个层级:构形层级和字体类别层级。构形是一个图形何以成字的关键(参考王宁先生的《汉字构形学导论》)。
图28.字形规范的来源
首先,字体设计的栖息之所是视觉文字这一方天地(文字还有非视觉形式)。视觉的物理原理是物象从三维到二维的投射,我们又总是或多或少对视觉信息有效率上的追求,即视觉信息在满足符号差异性的前提下,可尽量简省紧凑。于是文字大概率是要二维化的。相应地,文字的基本构形元素大概率要继续降维,即一维化和零维化。也就是说,把文字构造在“面”上视觉效率最高,文字的“笔画”采用“线”与“点”而非“块面”更能保证“面”空间的高效利用,世界主要文字莫不如此。我把这种文字的造形现象称为“点线化”。这里谈到的维度、面、线、点,不是严格的数学意义上的,而是一种相对的、现实意义上的,比如现实中的线总有粗度,只是相对于长度要小很多。当然“点线化”也不是越细小越好,要保证视觉能轻松辨别。类似现象也普遍存在于其他二维媒介信息上,如盲文、编码纸带、二维码等。
思索到这里,就可以有一个推论:只要阅读还依赖视觉,则不论数字媒介如何发展,点线化都将是字形的最优解,任何明显有损点线化特质的设计,大概率会损害易读性。这里就可以回应马忆原老师讲的一个例子,为什么在屏幕阅读上“宋体”不行,宋体有两大特点是损害点线化的:第一,横和竖的粗细有差异,增加了多余视觉信息(粗细差异并不具有表意性),此外在屏幕精度还达不到纸媒的情况下,很细的横画会模糊,也加重了视觉负担;第二,它的顿角等装饰也是额外的信息。而张昊老师提到的博雅宋,有一个特点是横竖粗细差异比较小,向点线化往回拉了一下,这可能是它易读性相对高一些的原因之一。
图29.点线化的文字现象
现在有一个相对比较热门的研究领域“绘文字”。绘文字更多的是一些具象图形,没有读音。绘文字如果要达到自然语言文字的统一度和信息表达力,也大概率要往点线化这个方向上去做,最后走向既有文字之路。黄侃先生曾经提了一个“无声字”的概念,认为“象形”和“指事”字在汉字里面应该归为无声字。这个概念特别像“绘文字”,只是无声字被赋予了读音。
其次,字体设计要重视书写和工艺。在汉字的发展史上,从小篆到隶书是一个重大转换,汉字从古文字阶段发展到今文字阶段,书写起了关键作用,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里面提到从小篆到隶书是汉字完成了从“线条化”到“笔画化”的转变。线条化可看作是点线化在汉字上的具体表现,典范小篆只有线,没有拉丁字母“i”“j”上部那样的点。笔画化不能远离点线化的范畴,否则容易影响易读性。
图30“隶变”的过程
字体之美是构形美基础上附加工艺美,工艺包含人的因素和物质因素,对构形也有反向影响,书写可看成一种基础的文字输出工艺。这里借用王宁先生提出的广义书写和狭义书写两个概念,其中广义书写包括雕刻等“书写”之外的工艺。广义书写带来的变化,第一是几何化,这首先是工艺的便利性造成的;第二是重新点线化,今天那些简洁的黑体字已相当接近了;第三是时序解构,广义书写不一定按照笔顺、笔程这些狭义书写的时序要求,当今字体设计同样如此。这可能会影响到字体的风格气韵,长期而言,也可能影响到字形规范。
最后,要重视传统的力量。我们用着小篆时代就基本成熟的“字理”“构形”,用着唐代就成熟的“楷书”,用着雕版时代形成的“宋体”,此外还有丰富的书法艺术积淀,汉字字形遗产饱含民族审美意蕴,是我们精神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对数字时代字体的未来做展望,不妨首先回到原点,这关乎字体设计的原则和方向。其次,面对科技发展,应追寻新工艺之美:新设计工艺有哪些值得发扬的特质?另外,技术思路本身也可以给设计方法以启发,现在我所感兴趣的一个研究方向就是怎样在工业化社会的视野下审视字体设计方法。最后,要回味传统。赵健老师常讲要“推陈出新”,要沉浸到传统中去,了解设计史、艺术史、思想史,然后慢慢生发出新的东西。
赵 健
在国内字体设计教学方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视觉传达设计系的历史比较长,内容体系也相对完整,培养出了许多人才,也出现过不少优秀作品。近十年来,科技的进步和技术形态的变化巨大,设计技术手段不断迭代更新,新型技术平台上的人力协同逐步带动了一些社会生产领域的范式革命。新技术、新知识不仅成为了推动社会整体发展主要动力,也在深刻地影响到我们的教学思维和理念构成。
大约在六年前,我曾经申请过一个课题,是研究“数字化阅读方式中的视觉设计”。那是一个比较宽泛、基础性的研究,后来我想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去做一个具体的纵向深入,就把点落在了字体设计上。想当初我留校任教时,余秉楠先生就希望我能在字体设计教学方面有一些传承。最近几年的字体设计教学中,我有了一些新的尝试,首先是在继承传统课程结构的基础上适当加入了文字学和书法学的内容,另外勇敢地纳入了数字化技术手段,在教学的理念和管理上尽量做到有深度的融合。
目前有关字体设计的数字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但是我觉得传统的力量还是很大,不容忽视,而且一定是需要有些必要的体验,尤其是在“书写性”上。在技术的便捷性、可操作性、协同性越来越强、越来越高效的情况下,很多年轻人愿意做字体设计了,原因是什么?还是汉字的魅力,是他们对汉字文化的热爱。另外,我个人更愿意去做传统书写方面的体验和研究,也做了一些书写的实践,带了几个书法学方面的研究生,期待这样的学术结构能够帮助我们在未来形成属于自己的汉字设计文化理念和理论建构。
汉字不同于其他一些文明的文字类型,它跟我们的关系太紧密了,而且有其特殊性、丰富性和融变性,它储存着中国人的生命情感、文化基因。现在我所教的本科二年级的同学,第一次接触到汉字字体设计的时候,都是从文字学和书法史切入。我在博士研究生郭毓海的帮助下,尝试着把能与学生特性匹配的理念、知识点,从文字学和书法史中摘取出来,衍生出一些新的教学内容和训练方法。一开始就让学生厘清一些汉字文化上的根本问题,比如“何以为形”“何以为字”,深入到汉字历史的长河中去理解。同时,课程除要求学生临摹书法外,也讲授最新的数字技术手段、字库生产等相关知识。实践表明,这样的课程设计,可以逐步激发学生的兴趣,帮助学生建立初步的鉴别能力,认清设计现象的复杂性,这比他们写出几个好字来更重要。最近教学的成果也让我们很有成就感。
图31—32.2021年字体设计课程作业,孟思妤,授课教师:赵健,助教:郭毓海、关慈伊
数字化的设计手段让学生能够高效地产生设计成果,学生很受鼓舞。我认为现在的字体设计课程教学节奏是比较快的,一方面有先进的技术和理念,实现高效的设计路径,直达目标;另一方面又可以让我们腾出手来去探究一些文化根基方面的东西。这样的课程容量与效用对比既往有数倍的增长。
我个人教学多年,在态度和目的上近些年来有了一些改变。过去我一心想把学生培养成所谓的“优秀设计师”,现在,我首先更愿意帮助他们自己去形成一个辨别的系统,建立起文化的意识和判断力,这是很重要的。最近的10~20年中,汉字字体设计的一些理念、方法、趣味,深深地受到外来文化或西文设计成就的影响,一方面,这是应该得到肯定的,是积极的;另一方面,我们如何能激发传统汉字文化特质的复苏,让学生具有对于这种特质的认知,更是我们的责任。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好的、地道的汉字字体设计一定是出自中国人之手,它的整个系统的特质、根基、命脉上问题的现代性转变,一定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完成。在这一点上,西方设计帮不了我们。过去历史中,已经有实实在在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
图33—34.iPhone X-OLED显示屏菱形像素排列方式的字体设计,谢蕊玲,指导教师:赵健
下面分享一些关于数字化与字体新样态的思考。汉字在形与意构成的几千年文明中,最主要的功能是作为传载文本、传递信息的一种工具。然而,从古至今,它在某些程度上又成为了中国人情感交流的一种工具,这就是书法现象。在当代的语境下,汉字日常的书写——这种生命情感的表达能力——逐渐消失了。汉字的视觉形式在变得非常硬边、非常平面、非常二维、非常高效的同时也缺失了很多东西,它走到了另外一条机械化复制的道路上。数字化、人工智能、可变字体、生产的协同性,尤其人工智能,让我重新看到了汉字的可能性。我认为汉字书写中的生命情感有可能再一次被激发出来,而这种激发是复合的、融通的。
图35.可变字体设计及其应用研究——互动玩法,宋文轩,指导教师:赵健
图36.可变字体设计及其应用研究——字形的变化示意,宋文轩,指导教师:赵健
问题讨论
《装饰》:在设计工具迭代的当下,在字体设计领域,怎样看待这些技术手段尤其是人工智能的替代性?
李轶军:对于人工智能,高校研究和字库公司的视角和出发点是不同的。我很认同赵健老师的一个观点,我们使用人工智能,一开始是希望把造字的结构、风格,包括生命情感的自由度加以实现,但这个设定还是需要人的介入。对公式、对数据库的建构,人还是起到最核心的、第一性的作用。而使用人工智能的过程会带来非常多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也带来了自由度。很多的不确定性不是预设的,但是还需要人通过一些标准、审美评价来判断和最终选择、优化,需要人来做一个核心的判断和思考。
今天讨论的从纸媒到屏显,从静态到动态,包括声音、交互的媒介的变化,还是倾向于根据主动设计或者说先行设计的一种规范完成这个过程。我想未来人工智能的获取成本肯定会越来越低,设计师的门槛会消失,就会形成一种合作式的设计方式。这样的话,人就会跟机器产生更多的生命交流的可能性。我相信这之后人的参与度和自由度会更大,会产生新的输入或者书写的行为,比如通过自由的、身体式的、传统的书写方法的方式介入,形成有自由个性的状态和结果。
汪 文:方正做书法字库有一定的积累。北京大学计算机研究所是我们合作的单位,它有一个模式是针对手写汉字的,书写1000多字来生成字库。我们把这个技术应用到书法字库中就会发现,因为书法要求更高,还有对书写者风格的要求。汉字的结构很复杂,包括繁体和简体,有很多的转折、勾挑,要完成精品字库,1000多字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在不断扩充基础字的数量,现在基本上定在2500字。这2500字涵盖了汉字绝大部分的部件、结构和笔画特征,这样人工智能生成的结果会更加完善并具备较高的质量。即使是这样,依然需要通过有书法功底的设计师来调整。
我个人也同意李轶军老师说的,在创作的起始阶段需要人去创造风格。因为现在人工智能还无法做到风格上或者说优质的风格上的创作,所以我们在字体的基础字的设计上,还是依赖设计师的。当基础字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人工智能的介入会大大提升生产的效率。当然,在对有些字要求不那么高的时候,比如在C端市场,我们基本上能做到1000字就能生成整套字库。但是在精品的、经典的字形设计上,质量、品质的要求更高,所以设计师的介入会更多。我们也相信,随着技术的成熟,人的参与度会越来越低,机器的参与度会越来越高。
马忆原:我的观点和汪文老师类似,大家都是从实践当中总结经验。字库创作可以划分三个大的阶段:创意、制作、一致性。人工智能在现在的实践当中,是从创意程度含量低的、偏基础型的或者操作型的工作做起,逐渐去迭代,再往创意的方向去演进。我们现在的实践经验是,人工智能在制作的部分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当然也跟不同的字体、不同的产品要求有关系。字库制作的工作是在创意完成之后,用模板字(从2000多字到几百个字甚至几十个字不等)通过部件的拼合完成几千个字或者上万字的字库。一般由经验少、成长培训期的人员花费大量时间完成。之后,需要由介于设计师和制作中间的工作人员,或者成熟设计师把这些字调整到完整性、风格一致性、统一性更好的状态。现在人工智能在拼字的阶段能够发挥比较大的作用,再往下演进,在一致性方面也许能做得多一些,但是对于要求比较高的设计类或者精品书法类字体,人工智能的成果是完全没有办法作为产品直接推出的。我个人认为,在创意这个部分,人工智能可以是一个补充,或者说能够提供一个非常大的范围的选择。即便在长远的未来,除非人类能够实现电子化生存,否则人工智能是无法取代人类创意的,它只是丰富创造的工具。
王子源:在学校,人工智能教学内容还不能成为一个主要的培养条件,但是有两种趋势在呈现。第一,我们会有一些相关的课程,譬如一年级的设计数字素养的课程,同学们要普修学习编程设计。第二,我们在高阶课程里会有如参数化设计这样的方向和课程内容。但实话讲,论高科技,教学设备、教学人员包括教学系统也许都不算成熟。所以院校还是着重于文脉的研究,包括手、眼、脑的协调,这些仍然是重点。我在前面的发言中提到过很多我们在教学内容和方法上的思考。
赵 健:我完全同意王子源老师的观点。这个问题其实全世界的院校都在面临着。艺术院校、设计院校的学生最核心的还是文化、创意、理念,甚至包括道德。术业有专攻。当然,工艺、技术这类课程内容都是不断迭代的。这个时代,学生基本上是自己就学会使用软件的。如果再需要高端的协同,就需要和专业的人士或机构合作。教学方面,我们会经常请一些企业的专家、工程师来做一些技术前沿的讲座,但主要是一些观念上的认知和意识上的演进,重点不在于掌握技术本身。
《装饰》:从近期的字体设计比赛中,能观察到哪些新的设计趋势?
汪 文:在刚刚结束的第11届“方正奖”设计大赛上,字体设计分为专业组、学生组和拉丁文组。从今年比赛的结果来看,专业组更倾向于传统和现代的结合,也就是书法、书写和现代字体设计的结合,呈现出的结果是:金、银、铜奖6个作品中有4个是书写和设计结合的作品。金奖作者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作品也是书写和设计的结合。所以这种趋势其实带给我们一些反思,传统书写的回归、继承和现代手法结合的字体设计,会成为这几年的一个趋势。而学生组呈现出的是百花齐放的状态,各种风格、各种类型的创作手法都有,更加活跃。确实是因为学生没有更多的约束,思想更趋向于开放,结果也就更多样化。
马忆原:汉仪第五届“字体之星”设计大赛还没有结束,评选的结果出来要到年底。我有一个比较深的感触是,上一届学生组作品的表现,虽然还没有完全赶上专业组,但是总体水平比若干年前提高了很多。所以我当时感慨,专业组无论是公司内部还是公司外部的设计师,可能很快就要被未来的毕业生们追赶上了。而这也是对字体设计教育的高度重视所产生的结果。
张 昊:十分同意两位老师的观点,除了方正、汉仪等专项字体竞赛之外,从广义上看,GDC设计奖和APD设计年鉴等综合性活动的文字设计单元,也可看作同类字体赛事。近期我负责GDC2021策展,也担任了2022年的APD和“方正奖”评审,其中无论投稿作品还是获奖作品都具有以下特征:首先是葆有传统精神,随着从“文化自省”到“文化自信”再到“文化自觉”,大家的字体创作愈发重视从传统中汲取营养。需要指出来的是,竞赛褒奖的好作品一般都不是对碑帖、刻本的直接复刻(复刻的意义当然很重大,但在竞赛中获奖较难),而是在此基础上,结合实践领域需求,运用当代视觉语言重新设计的字体作品。除了文字造型关于“形”的借鉴,其“意”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更为重要。其次是字体的动态表现方面,随着科学技术的日臻成熟和数字媒介愈加丰富,文字设计(于字库、于品牌、于海报、于网站等场景)创作更多地采用动态使用或展示形式。再次,艺术水准的不断提升。近年来,包括GDC在内的很多设计赛事整体水准不断提高,其中学生组获奖作品的专业性和创新度已经非常逼近甚至超越专业组了。第四,同质化倾向严重。虽然专业组相对重视传统,学生组相对更百花齐放,但发达的资讯和对流量的盲从导致很多同质化的作品出现,某一类创作选题、创意点或作品形式获得认可以后,大家会一拥而上,甚至在抄袭的边缘试探。从积极的角度来说,适度借鉴可以将一个题材做到极致,从消极方面来看,同质化倾向极大地限制了艺术创新和作品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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