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
- 0
- 2
分享
- 王澍+陆文宇:杭州国家版本馆,现代宋韵|有方专访
-
原创 2022-07-25
7月23日,业余建筑工作室最新作品:杭州国家版本馆,落成开幕。
开幕之际,有方对项目主创建筑师进行了长达五小时的专访。回顾设计建造始终,王澍、陆文宇坦言,“疫情三年里,我们做成了迄今为止最难的两个作品,而且完成度是最好的。这是其中之一。”
以传承中华文明为旨归,在这个以“现代宋韵”为核心定位的国家当代“藏书楼”中,从空间格局到材料与建造技术,王澍与陆文宇希望能形成一套完整的建筑语言,去探索这个时代新的《营造法式》。下文为专访实录,由有方摄制的项目视频,将于近期发布。
采访:原源、周凡琪
摄制:郭嘉、唐杰、范昊
有方:两位是在什么契机下接触到这个项目的?对于它的特殊功能诉求,还记得当时的第一反应吗?
王澍:接触到这个项目是机缘巧合,当时知道责任重大,因为这就相当于是国家新时代的一个藏书楼。大家都知道藏书楼之于中国历史文化的传承有多重要,当时又恰逢基地相邻的良渚遗址申遗成功,项目的意义因此也就更重大。
这个项目是一个命题作文,要求以宋代园林为背景进行设计。这件事很有意思,杭州作为历史上南宋的都城,于此以宋代园林为背景做新藏书楼,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你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件事实则无从下手,因为实际上并无宋代园林留存至今,你看不到可以直接作为依据的东西。至于现存的宋代山水画,虽不乏以园林为对象,但极少往大范围里画,基本都是一个房子旁边一棵树、一个角,看不到稍大一些的关系。但若依童寯先生所言,园林就是三维的、立体的山水画,我们当时面对的挑战,或可理解为,如何将绘画转译成更大尺度的建筑。
有方:基地位于良渚遗址周边,这是否带来了一些限制?设计如何回应?
陆文宇: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观景阁上,向西北看,就是良渚遗址中最重要的制高点:莫角山。其实最初确定这个基地的时候,良渚申遗还没有成功、正在最后决选;有一次来看现场,那天正好公布申遗成功,这下我们觉得设计的难度直线上升,保护性限制必然非常严格。因此我们在要布局建筑的点位,都做了1:1的实际放样测试和严格的高度研究,避免给遗址区域带来视觉性的影响。
有方:第一次进入现场是什么感受?当时在设计手法和空间布局上,是否有了一些直觉?
王澍:第一次来到现场是很兴奋的。基地能看到非常典型的当代大发展的影响,为了开山取石料,山中间被掏成了几乎是圆形的一个坑。山一边是绿的,一边仿似悬崖,只余残破的几堆小山头。看到这座山,我直接就看到了一个大山之相,因为此地有主峰。但这是你用画画的眼睛看,里面带有一种想象;而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一个残山剩水的状态,与山水画般的宋代园林有巨大的区别。而良渚申遗成功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带来了对建筑高度的严格控制:一般说来,一个国家级的公共展览馆,一定要做得高大;但这个地方有严格的15米限高,在这一高度下要实现任务书要求的面积,基本要把地块塞满。在这种状态下,要做一个有宋代园林感觉的当代新建筑,难度可想而知。
陆文宇:场地上原来有个生产香水瓶的工厂,因此当时的矿坑里满是玻璃瓶,我还捡了几个回来。当时这儿被挖得残破不堪,山完全不成形,整个场地还不在一个高度上,矿坑比外部正常的马路平均高出5米。在这样条件下,可能未来在哪开门都是问题。正常情况下,一个国家级藏馆的开门,弄不好就得去炸山了;这点我还是很佩服王老师,他想出了一个特别合适的开门方式,保留下原有的所有山体,且在宋画里找到了依据、进而让业主同意我们将一个非常特别的大门开在了南面。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过程。
王澍:这里面有好几个难度。第一是我刚才讲到的主峰,当时隐隐地在残破中看到了些《谿山行旅图》的意思,一下子兴奋点就点燃了。
第二是陆老师提到的地形,要做园林,一般来说得有山有水,而水是要有水平的;这块地的特点是南边比北边高5米,也就是说做完之后,水是从南到北倒流的,这就出了问题。但同时我认为这是方案一个重要的突破口,这个地形可利用:项目要求地下库房必须在2万平方米以上,如果把这个“地下”做在地上的一层、将整个地调成水平,就至少可以少挖一层土方,工期和造价都会大大缩减,从工程上来说特别有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造这么大一个工程,建筑师思考的不完全是美学,一定得和工程、时间的控制结合在一起。很多人谈对宋代文化的传承,说的都是美学;但我们建筑师知道,宋代留下了一本书叫《营造法式》,它实际上就是控制预算用的,是一本工料书。这是一个文明的高度,大型工程已可以做到如此精确的分解性的对预算及材料的控制,我认为这也应当被很好地继承。
第三是对限高的破题方式。既然要从宋代山水画里想出路,我说这就是典型的平远法的要求,平远法专门应对这样的限制。以上三点,就是设计最初的想法。
有方:在以上三点之外,是否还有更具体的破题之处?
王澍:真正的破题,是陆老师刚才提到的细节:这里原来是生产香水瓶子的乡办工厂,我们到现场时厂房已全部拆掉,遍地瓦砾,阳光下残堆中有诸多闪闪发光的小玻璃瓶,每个的形状还不一样。我一下对这个材质怦然心动,就在想,这个项目里也要有一种晶莹的材质。而且这个建筑有个特别好的名字,“文润阁”,核心就在“润”字上;又因为良渚出土中最有名的就是玉,君子温润如玉,就有了一个基本的意向。
浙江的瓷是我特别喜欢的材质,其中最喜欢的颜色,是龙泉青瓷里的“梅子青”。我拿着小玻璃瓶的时候,“梅子青”突然就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想到可以以瓷拟玉。但青瓷怎么用?那时我正好在翻画册,看到马远的一张特别小的画,画的是宋代的西湖边上,一个文人在弹琴,两个人在听。有意思的细节是他们户外活动的雅致:弹琴人身后还摆有一个U字型屏风,屏风上画有松树,形成一个非常建筑化的空间。一下我就想到,在这样一个有严格限高的地方要形成平远的层层递进,这个层次的魅力可以用屏风一样的层层屏扇去表达,而材质应该是梅子青的青瓷。想到这点,整个方案就呼之欲出了。有时这么大的一个建筑,构思可能就来源于特别小的一个触动,需要那一个兴奋点。
陆文宇:我们的每一个项目,王老师在考虑场地和大方向的同时,材料基本是跟着一起先行,确定了材料的时候,方案就跟着材料一起出。这个项目的特别在于,主材很早就选定了青瓷,但青瓷往往用于日常器皿,几乎不曾真正成为建筑主材,所以怎么去用它,是难度极高的一件事。
王澍:历史上中国建筑用陶瓷是有的,比如琉璃砖瓦,但原则上那个还是属于低温陶,用瓷很少见。我们做建筑,如果在项目里没有发现一个新的挑战,其实会兴奋不起来;而这一次我当时不仅想到了材料,还想到了尺寸—— 一定要烧一种大的瓷板,把这个材料的可能性用到极致。为烧出现在这个尺寸的大的青瓷平板,龙泉还专门对窑口进行了改造,因其超出了传统的窑的尺寸。
有方:在现场实际行走的过程中,很难不被这点睛的青瓷吸引。但同时其使用并不刻板,排布上有诸多色泽的变化,施工过程是如何保障最终效果的实现的?
王澍:对,它是一个很重要的语言,是想象的触媒,能让你产生一种情感的强烈回应。青瓷是一种特别中国、特别浙江的材料,我们希望把它那种自然变化的美表现出来,把我们在宋朝瓷器上见过的那种颜色的微妙和雅致,用建筑的方法展现。色彩的排布后来是陆老师负责,这背后实际是对整个宋代水墨渲染法的理解。
很多人可能体会不到这种工程的难度。比如说在讨论瓷板的美学、颜色之前,如何让业主和施工方接受这一手工材质在阳光下的凹凸不平、接受不同窑口烧出的色差和开片,而不认为它不符合质检规范?我们需要反复地跟大家讲,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整个工程,实际是观念的一种洗礼,让人重新接受什么是“自然”。
陆文宇:当时材料上王老师已经定了龙泉的青瓷,但其颜色种类非常多,而什么又是梅子青的颜色呢?所以在业主和龙泉市政府的配合下,我们在龙泉做了深度考察,一家一家去拜访各个窑口的作品,那真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世界。在这个过程当中,为了接纳手工的种种“不统一”,我们跟龙泉当地、业主、施工单位、监理公司一次次以书面文件确认,并自己设计出了一套控制系统,用以确认所有颜色的选择和搭配,让工人能不出错地安装至相应位置。龙泉的瓷,从宋代就开始传承,所以我们希望这次烧出的每一片材料,以后都是文物,不能对它有任何损伤——我要完整地装上去,未来不用的时候,再完整拿下来,可以将之单独地留给历史。这相当于我们今天可以作为文物传世的东西。
王澍:瓷板的安装系统也是我跟陆老师商量研发的。我们给7万片青瓷专门设计了铜扣件,每一片都是装配上去,未来都可以完整取下、一点也不会破坏。
有方:揭开设计的题眼后,可否介绍一下项目最终的宏观布局?未来的游人在建筑中可能体验到怎样一种韵律?
王澍:项目整体是坐北朝南的格局,利用几个小山头,围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国藏书楼“南园北馆”的结构:南边是园林,主要的藏书功能在北边。因为这个地并不是很大,所以我们采取了大疏大密的策略,南边的园相对疏朗,北边则密度很高,在与自然对话的同时满足藏书功能需求。项目内最大的建筑有一个双曲面屋顶,是这个园林的核心;如果你去看苏州园林,每一个里都有这种作为核心的建筑。
园子面积不大但自有曲折变化,其中很重要的是双廊系统,以及主体建筑与水榭的隔桥对望,这是从山水画抽象出来的结构。中国所有的山水画都有一种隐匿的追求,想去另一个更安静、完全自然的世界,与喧嚣俗世拉开距离;中间这道桥就是俗世与山间的一条通道,其对位的结构两侧,一是庙堂之高,一是江湖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