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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文琪:崩塌的帝国与遗失的身份——浅析NTLive版《雷曼兄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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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2022-07-13
摘要:第75届托尼奖颁奖典礼于2022年6月12日在纽约市无线电音乐厅举行,此前备受好评的《雷曼兄弟三部曲》及其主创们在此次托尼奖中斩获了包括最佳话剧、最佳话剧导演、最佳舞美设计、最佳灯光设计以及最佳话剧男主角在内的5项大奖。《雷曼兄弟三部曲》以其成熟的导演手法、精湛的表演、平实又不失幽默的语言以及充满隐喻的视觉形象讲述了金融巨头雷曼家族从“起高楼”到“楼塌了”的发展历程,而其背后所影射的政治、宗教、社会、种族以及身份认同等问题赋予了这部家族编年史以思想的厚度。
一.剧情介绍:商业帝国的建立与崩塌
2008年9月15日,美国第四大投行雷曼兄弟公司在次贷危机的影响下宣告申请破产保护,这一结果是这个拥有158年历史的商业传奇的终点,也是《雷曼兄弟三部曲》(以下简称《雷曼》)故事的开端。《雷曼》原作是意大利人斯蒂法诺·马西尼写作的广播剧剧本,全长9个小时,曾被译成多国语言并搬上舞台。英语版《雷曼》由著名电影导演萨姆·门德斯执导,以倒叙的手法,在三个多小时的演出中浓缩了美籍犹太裔金融巨头雷曼兄弟家族横跨一百六十多年的兴衰史。全剧只有三个演员和一个钢琴伴奏,演员在扮演十余个角色之外还充当叙述者的身份。导演萨姆·门德斯在访谈中提到:《雷曼》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话剧,而是一场宏大的叙事表演。三个男人在玻璃盒里具象化了160多年的历史:没有狂怒的嘶吼,没有狂喜的疯癫,就只是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整部剧的音乐删繁就简,钢琴伴奏在全剧中充当了“第四个演员”的身份,不论是改编自巴伐利亚民间小调《葡萄干与杏仁》的主题曲,还是作为承接情节变化的几段配乐都安置得恰到好处,像流淌的诗一般浸润在整个演出空间中。
《雷曼》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三兄弟》;第二部分《父与子》;第三部分《不朽》。
第一部分《三兄弟》以亨利·雷曼抵达美国为开始。这个卖牛商人的大儿子怀抱着对美国的幻想飘洋过海,从德国巴伐利亚州一个名叫林帕尔的小镇远道而来。他在位于美国南部阿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开了一家售卖布料的小店,随着两个弟弟伊曼纽尔·雷曼和迈耶·雷曼的到来,店铺的生意转为售卖成衣以及种棉花的工具。种植园的大火让三兄弟发现了商机,他们的生意从成品布料转向了倒卖原棉并迅速攫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亨利因黄热病死后不久,南北战争爆发。当时已在纽约的伊曼纽尔和坚守蒙哥马利的弟弟迈耶在战争中积极自救——伊曼纽尔的生意从棉花变成了咖啡,而迈耶与州政府签订协议开始创办阿拉巴马银行。不久,迈耶在哥哥伊曼纽尔的极力劝说下离开了阿拉巴马的大本营,携资金与哥哥北上,在纽约共同创办了雷曼兄弟银行,为这个家族企业未来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第二部分《父与子》讲述了雷曼家族的新旧更迭。在纽约,证券交易迅速崛起,这种“什么都没有,人们却谈论一切”的商业模式让第一代雷曼倍感不适。伊曼纽尔的儿子、商业天才菲利普·雷曼依靠其敏锐的商业眼光和极佳的口才帮父亲谈成了与联合铁路公司的生意,至此第二代雷曼接过了父辈的接力棒开始在商界大展身手。从铁路到石油再到烟草,菲利普将雷曼兄弟商业帝国越砌越坚实,并最终创立了以纯粹的金融为产业的雷曼公司。第一代雷曼深感自己的经验再也无法顺应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逐渐退出了家族的生意。第二代中另一位代表人物、迈耶的儿子赫伯特·雷曼在思想和理念上与堂兄菲利普格格不入,赫伯特最终选择弃商从政,并成为了纽约州州长。雷曼家族在第二代的带领下完成了商业帝国的扩张,而这期间家族的第三代也在迅速成长。
第三部分《不朽》以1929年股市崩盘为开端,华尔街的“黑色星期四”让雷曼帝国的商业大厦摇摇欲坠。第三代雷曼——罗伯特·雷曼(昵称“鲍比”)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这次席卷金融界的海啸中力挽狂澜,挽救了整个家族的生意,其代价是让股东们介入到家族生意中来。这位热衷于赛马和绘画的第三代雷曼展现出了与父辈完全不同的作风:他开始投资战争、投资原子时代、投资计算机领域;他大胆启用年轻人,将交易部门划分给匈牙利裔的年轻交易员们;他让互相厌弃的银行与市场共同起舞……鲍比去世后雷曼家族的企业被易主,最终在2008年的次贷危机中宣告破产。一个延续了一个半世纪的商业传奇在这里走向了落幕,雷曼家族三代人所向往着的不朽最终伴随着商业帝国的崩塌而终成泡影。
整部剧弥漫着雾蒙蒙的诗意,具有真正称得上“恬淡”的气质,从始至终都在云淡风轻地讲述着一个家族“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的史诗。其中各种意象和隐喻的运用令人拍手叫绝:华尔街上走钢索的男人、玩牌的侏儒、赛马游戏、诺亚方舟、祖孙三代的梦境以及鲍比一直跳到力竭的扭扭舞……
“他们来时一无所有,却曾创造了一个宇宙。”
二.主题分析:身份的遗失与信仰的垮塌
作为一部叙事史诗,《雷曼》不仅讲述了一个家族的兴亡以及美国社会和资本市场的更迭,更是透过家族三代人在金钱世界中的探索与发掘来反思现代社会变迁历程中种族身份和宗教信仰的遗失与垮塌。
伴随着第一位雷曼一起来到美国的除了一个手提箱外还有他的犹太人身份。作为一个受过割礼的犹太教徒,他在踏入美国港口的那一刻便失去了他的名字“亨尤姆”,变成了美国千千万万个“亨利”之一,他的弟弟也在落地美国的瞬间从“孟德尔”变成了“伊曼纽尔”。这是他们为他们的美国理想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标明其犹太身份的姓名。
第一代的三位雷曼是严格的犹太教徒,他们保持着每天三次礼拜,会在每周的安息日关门歇业。他们会讲希伯来语并时常将犹太教典籍的智慧运用到他们的生意中去。第二代雷曼从小就读希伯来学校,在这里他们接受犹太教的“戒礼”,但同时他们也学习纽约贵族子弟间流行的马术、网球以及小提琴。他们与父辈接受的教育之间的差异日渐显露。与父亲期望“在成人礼上背诵大卫王的崛起以及马加比家族的故事”的初衷背道而驰,生于纽约的赫伯特九岁时就展露出了对于宗教传统的怀疑,他追求万事万物的平等。到了第三代的鲍比,他的记忆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德国或者阿拉巴马的记忆,他在耶鲁接受的教育让他对父亲菲利普的经商方式嗤之以鼻,甚至对于家族的概念也变得淡漠。他是真正的新生代,纯粹的纽约之子。他不再像父辈那样信奉传统。雷曼兄弟家族每一代在面临困境时都要经历重复的梦境,伊曼纽尔的七七节之梦和菲利普的住棚节之梦都与犹太传统相关,而在鲍比这里变成了他的办公地点——威廉街一号的顶楼,血脉中关于民族和宗教的信仰已经被稀释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资本和欲望的无尽追逐。
对犹太传统的背弃还体现在对死亡不同的态度上。《雷曼》中每一部分都有一位雷曼的死亡。《三兄弟》中亨利去世时两个弟弟严格遵循息瓦和谢洛行的规矩:闭店一周不出行,不准备食物,为哀悼蓄须;从墓地回来要扯破衣衫,每天默诵《卡迪什》送别亡者。《父与子》迈耶离去,守丧从一周被缩短成了三天。到了《不朽》中菲利普的送别仪式已经完全抛弃犹太传统,他们不可能为一个雷曼的离去而关门歇业,因为会对雷曼公司的形象有损。最终后代们决定为他默哀三分钟,因为“全世界都在注目,华尔街无暇睡眠;地球围着太阳转,市场没有日落”。
不只是雷曼家族,在美国成长的犹太人都在逐渐忘却自己的身份。他们嘲笑穿着条纹鞋罩的迈耶;他们诧异于站着诵经的犹太同胞;他们在教堂祷告时会窃窃私语。
1844年,当第一位雷曼踏上这片土地时他惊觉美国如同一只神奇的八音盒,而一百多年的高速旋转让这个八音盒变成了一个搅拌机:它清洗,它吞噬,它融合。它将每一个不同背景的人记忆深处对于民族和身份的认同完全打散,制造出一个肤色有别口音各异的新种族——American。
《雷曼》的尾声重新回溯第一代雷曼兄弟最初在阿拉巴马州那个有黑底黄字招牌的小店。这三位远道而来的旅人经历了从一无所有到创造了一个宇宙最终又归于乌有,他们站在1847年清晨的阳光中梦想着美国,灵魂在宗教中又回归了安宁。
“愿他的大名成为至高圣洁,在他以他的意志创造的世界。愿他在你今生今世作王统治,在以色列全族的今生。速速实行,不久实行。现在请回应,阿门。”
三.视觉隐喻:旋转玻璃盒与不朽之钟
克制又充满诗意——这是《雷曼》带给我的感受。克制体现在导表演处理方面:三位演员演绎了十余位角色,贯穿一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他们的演技诠释了什么叫举重若轻,从动作到情绪再到不同角色身份间的迅速切换,节奏拿捏极其得当。舞台上克制的情感远比宣泄的情感要难演,因为平静的情绪较难引起身处同一场域的观众的共情。《雷曼》的语言、音乐和演出节奏是充满诗意的,历史长卷在叙述中缓缓展开。台词简省又富有深意,三个部分的结构对仗工整。一些重要事件如梦境、葬礼以及更换招牌等在不同历史节点多次出现,情绪在重复中堆叠,雷曼家族的命运在重复中坠入相似的轮回。
这种克制和诗意同样体现在视觉方面。舞台上的东西并不多:一块环形天幕、一个放在转台上被设计成现代办公室的玻璃盒子以及将功能性体现得淋漓尽致的几摞文件箱(文件箱通过不同的组合结合演员的表演可以转化成阶梯、钢琴、马车等)。就是这个朴实无华的视觉设计深刻阐释了什么是“舞台美术在表演”。
亨利·雷曼作为第一个踏上美国国土的雷曼家人,甫一落地就对这个国家有了评价:“美国如同一个神奇的八音盒”。舞美设计埃斯·德弗林以此作为视觉形象种子,在舞台上设计了一个面积约75平米的方盒装置。盒子被装饰成一个现代办公室,内部划分出了三个大小各异彼此相连的空间,由玻璃幕墙进行分隔。玻璃、钢架、灯带以及顶部可以分区控制的内嵌式灯箱充满了现代文明的工业感。金属框架泛着冰冷的银白色,大屏在玻璃上的反光勾勒着巴伐利亚遥远的记忆和纽约钢铁之森冷漠的繁华。玻璃幕墙除了起到分隔空间的作用外还充当了写字板,它记录了雷曼兄弟家族招牌名称的变化、记录了南北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记录了随着资本积累不断涌现的新的概念。这是雷曼家族在美国成长壮大的历程,是承托着这个家族一步步走上顶峰的砖石。
迁换通过玻璃装置的旋转配合环形天幕完成。玻璃装置一侧的空间是一个开阔的会议室,旋转180°就变成另一个空间,这里被分割成一个堆满文件箱的小房间以及一个略大的会客厅,中间以玻璃幕墙隔开,几个空间的用途随着剧情的推进在不断发生变化。玻璃装置的旋转有其深意,旋转次数、方向、角度以及转速都不尽相同。旋转的次数在三个部分逐渐递增,《三兄弟》中转了7次,《父与子》中8次,到了《不朽》中总共转了10次。通常情况下转台是顺时针旋转,而当雷曼们遇到困境或者在思想上回溯往昔时转台会变成逆向旋转。正常的场景切换通常旋转180°,而雷曼遭遇几次重大危机时则会超过180°,如南北战争时两兄弟分别在纽约和阿拉巴马实施自救,随着死亡人数的堆叠、生意的衰败,转台逆向转动了一圈半,且越转越快。
环形天幕上的多媒体影像多以肃静的黑白灰为主,多媒体设计卢克·霍尔斯在表现阿拉巴马的种植园以及纽约城变迁时多选择静态的远景实景淡入淡出叠加来表现随着时间推移环境发生的变化,动态影像的选用则十分克制,哪怕在《三兄弟》中种植园大火那一场,影像也只是表现了远处黑灰的地平线上跃动着白色的火焰和淡淡的烟。而到了第三部分《不朽》时变成了以动态影像为主,颜色变得丰富,形象也变得抽象扭曲起来。如表现鲍比的梦境时背景是闪烁红光的无数窗口,随着镜头飞速上移,直到巴别塔倾倒;鲍比站在桌上跳扭扭舞时背景是不断高速旋转的交易数字,表现银行与市场的共舞。
这个整体视觉形象是美国的象征——一个神奇的八音盒,一个融合身份的搅拌机,是无法停歇高速运转的资本市场;它同时也是雷曼家族的象征——一个家族发展历程的走马灯,一个通向金钱社会顶层的旋转楼梯,是他们在一代代轮回中回溯的、一千年前祖先留在他们血脉中的身份印记的回响。
玻璃幕墙上有一个容易被忽略却至关重要的道具——一个运行着的时钟,我认为这是《雷曼》的点睛之笔。钟用黑色线条勾勒出了轮廓和指针,不论转台转到会议室还是会客厅,都能看到后墙上这只钟。玻璃装置在旋转,时钟也在旋转。它时刻提醒观众雷曼家族曾经创造的繁荣终究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有时间是永恒不朽的。
《雷曼》的整体设计用克制的视觉手段传递了演出诗意的氛围以及其背后的内涵。当转台根据雷曼兄弟的经历和境遇改变伴随音乐缓缓转动时,观众能够深刻理解什么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是雷曼兄弟家族从巴伐利亚的小城攀爬到纽约华尔街高楼办公室的路途,是品尝了一次次胜利之后难以遏制的对欲望的追逐;是墙上那个不会因次贷危机而停摆的不朽之钟,是这个犹太移民家族在代代血缘更迭和金钱诱惑下被冲淡的对宗教的敬畏之情。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那条街上有一间小店。木头地板,门把手容易卡住,一间卖布料和成衣的小店,后来也卖种植棉花的工具,三个男孩曾在那里工作。三兄弟,他们是旅人,也是移民。现在是2008年9月15日,终局将至。一分钟后,电话将会响起,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会留长胡须,为守息瓦和谢洛行而留的胡须;他们会遵循所有的规矩,每个早晚,房间里将回想着他们吟诵《卡迪什》的声音,就像在巴伐利亚的林帕尔时一样。那是在头脑(亨利)、手臂(伊曼纽尔)和土豆(迈耶)历尽艰辛,开了店铺,建立公司之前,在市场与混乱、血与火之前。那时什么也没有,只有三兄弟,一同站在清晨的阳光里,梦想着美国。”
(作者:黄文琪 中央戏剧学院2017级舞台设计研究生 现任教于四川传媒学院戏剧影视美术设计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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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柳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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