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伊伯翰姆·马哈马(Ibrahim Mahama)©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Jon Lowe)提供
加纳艺术家伊伯翰姆·马哈马的个展“半轮黄日”于4月8日在白立方香港空间展出。在其备受瞩目的大型装置外,此次首度大规模亮相的织物绘画系列延续了艺术家对材料与殖民历史的广泛兴趣,以色彩与图案的活泼变奏带我们认识了其别具一格的创作截面。
一块彩布的前生今世究竟可以多复杂?加纳艺术家伊伯翰姆·马哈马用一场展览,讲述了一个关于布的故事。
这类色彩鲜艳、图案繁复的“荷兰式蜡染布”游历过三个大洲:最初是欧洲为出口东南亚而开发的商品,却遭当地人刻意回避;退而求其次,荷兰制造商灵机一动,转战非洲市场;经非洲传统灵感改造过的布料物美价廉,立即在当地一炮而红。材料、商业与文化身份难分难解,谱写了一章人类迈入全球化时代前的宣叙调,在此起彼伏间交错呼应。
伊伯翰姆·马哈马《Coffin for head of state》,蜡染布包裹的木板、黄麻线,182.9×121.9cm,2013–2022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Theo Christelis)提供
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之余,这块布又紧紧包裹、缠绕着马哈马的童年回忆:小孩子收集糖纸、大人们集邮,而母亲偏爱收藏蜡染布,一块一块,方方正正地叠好,摞成一沓沓五彩斑斓的小山。集市上做生意的女强人将蜡染布裹于腰间,一来一去的纸币、钢镚被随手塞进布料的褶皱;初为人母的妈妈们由笨拙到灵巧,磕磕绊绊地学着把一块彩布叠成襁褓;爱美的女孩把最喜欢的花纹绕在发间,第一眼或许注意不到她的脸,却定能看到那块漂亮的蜡染布。
伊伯翰姆·马哈马《Shakara》,蜡染布包裹的木板、黄麻线,182.9×182.9cm,2013–2022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Theo Christelis)提供
伊伯翰姆·马哈马“半轮黄日”,白立方香港,2022年4月8日-5月14日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Kitmin Lee)提供
回忆得更深一点,马哈马说男人也用蜡染布,但不知为何,这种质地在其脑海里变得与女性身体不可分割,作品少了她们也做不成。艺术家寻遍加纳各地市场,从经营布料生意的妇女手中换来旧布。谈到创作,马哈马往往机敏睿智中不乏谨慎;而聊及收集材料的过程,他的身体一下变得松弛且丰富,手在空中挥舞,言语中透着些小骄傲,“她们夸我挑布的眼光独到,还把我当成了时装设计师。”
伊伯翰姆·马哈马《Confusion break bones》,蜡染布包裹的木板、黄麻线,每幅:124×64cm,2013–2022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Theo Christelis)提供
伊伯翰姆·马哈马“半轮黄日”,白立方香港,2022年4月8日-5月14日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Kitmin Lee)提供
伊伯翰姆·马哈马《Everything Scatter》,蜡染布包裹的木板、黄麻线,182.9×182.9cm,2013–2022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Theo Christelis)提供谁会感兴趣这个系列的作品?马哈马脱口而出:“所有人。”的确如此,灿烂和谐的色彩构成了普适性的感官愉悦,起伏的视觉协奏搅动了“白盒子”空间内凝固的空气;而艺术家想要触及的地方更深、更远:一块布承载了波澜壮阔的史诗与轻声细语的呢喃,讲述着资本的流转、消费的更迭与劳动者的境遇。从这块布开始,马哈马娓娓讲述着他的故事。
马哈马本是学画出身,却并非因绘画作品在艺术界声名大噪。参加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时,他刚步入30岁,收集来老旧的黄麻袋,将它们缝合并覆盖于大型的建筑外立面之上,使观众置身于沉浸式的异现实景观。如同身世复杂的蜡染布,黄麻袋频频现身于加纳的货物运输途中,内容物从可可豆到粮食、再到木炭。当包裹中的物质经历又一轮更新迭代,艺术家的故乡便在后殖民的历史长轴上向着独立艰难地迈进一步。伊伯翰姆·马哈马《Check Point Prosfygika. 1934–2034. 2016–2017》,综合材料,2017年,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去年,在白立方与马哈马合作的第三次个展中,一个宽敞的空间被改造得半似教室、半像工厂:墙壁黑板报之间,老旧的木质课桌横平竖直地对齐,一百台生锈的金属缝纫机于桌上肃穆而立,由一个计时器依次激活,簌簌地发出响声,“机器中的幽灵”重返人间。而在2017年迈阿密巴塞尔艺术展上,他与合作者们(collaborators)一同生产了上千只“鞋盒”,单元物被逐个叠加,直至垒成一座纪念碑。高跟鞋、锤子、针……盒中之物也是游荡在加纳街头的擦鞋童的谋生之道。
伊伯翰姆·马哈马《CAPITAL CORPSES》,黑板、缝纫机和木质课桌,尺寸可变,2019-2021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提供
人们不难发现,这位1987年出生的艺术家惜旧、恋旧。本次个展呈现的拼贴作品褪去暗淡陈旧之色,光鲜亮丽的背后却实则是以新布换来的旧布。“旧”不仅从属一类被现代社会“排挤”的视觉元素,也是一种马哈马独有的、舍近求远的工作方式:摆脱求新求异的当代逻辑惯性,溯流而上,穷尽时间与精力去找寻“旧”的模样。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关键不是逃避,而是回到过去。”
伊伯翰姆·马哈马《Non–Orientable Nkansa》,综合材料,尺寸可变,2017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提供
怀旧之上,马哈马又将线索和脉络更进一步:面对回忆,阻止自己逗留在追逝和缅怀的空白地带。表面上,其大型装置通常是以包裹、重复或堆叠的方式构成的记忆单聚体;但他总留有余地,机锋转语间,旧物质被解构,进而重组。缝纫机从操作工人手里获得独立,噪音兀自咔咔作响即是证明;身披黄麻袋的废弃建筑再度复活,制造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景观。马哈马不仅属于过去,亦试图望向未来。
伊伯翰姆·马哈马《KAAH SEA》,木炭黄麻袋、废金属防水油布、金属标签,488×406cm,2017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提供
马哈马全年无休,不仅是庞大项目的“大脑”、顶尖展会的常客,还运营着三所艺术相关机构。2019年,他在塔马利开设了项目空间Savanna当代艺术中心(SCCA),以及综合工作室与研究功能的红土(Red Clay);两年后,他又将筒子楼翻新成文化与教育机构——Nkrumah Voli-ni,以延伸前两者的活动范围。当被问及自己最自豪的身份,马哈马的回答不偏不倚,却很有分量:“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Savanna当代艺术中心(SCCA),塔马利,加纳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提供
在其大型装置为人所熟知后,马哈马在本次香港个展中回归到艺术生涯的起点,坦露出作为一个画家的感性与直觉。从挑选布料到落实拼接,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在画布上使用颜料”,这种感觉既熟悉又自然。布是旧的,少不了留下些岁月的斑驳,但当它们经历艺术家拉伸、抻平等多重处理,织物表面只留下视觉世界中最为基础的图案和颜色,马哈马得以回归纯粹的绘画本真。
伊伯翰姆·马哈马《Opposite People》,蜡染布包裹的木板、黄麻线,182.9×182.9cm,2013–2022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Theo Christelis)提供
伊伯翰姆·马哈马《Sorrow tears and blood》,蜡染布包裹的木板、黄麻线,182.9×121.9cm,2013–2022年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Theo Christelis)提供
出人意料的还有作品日期的注脚:2013-2022年。艺术家方才35岁,但对此系列的思考与实践已延续近十年,也是将近三分之一的生命旅程。在马哈马还是艺术生时,便像年幼时母亲那样,收集漂亮的蜡染布老物件,着手建立一个广泛的材料档案。
在用黄麻袋实施的大型包裹项目中,他又不断学习、尝试出新的织物拼接的可能性:并置、叠加、打破画框界限……作品从正面看像一幅画、从侧面变化出高低起伏、近看有密集的缝纫和针脚。由此,二维平面延伸出多元的维度。
伊伯翰姆·马哈马“半轮黄日”,白立方香港,2022年4月8日-5月14日 ©艺术家/图片由白立方(Kitmin Lee)提供
此次香港白立方的个展是艺术家在中国的首度亮相,也是彩色蜡染布系列作品的第一次大规模展出。在反复平衡本土性与国际化之后,他选择以一条融会贯通又极具特色的创作支线来与香港的观众见面。把家乡的一块彩布扔进一个陌生的城市,马哈马期待新的文化语境为它染上多一层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