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泰特不列颠美术馆近期的展览“荷加斯与欧洲”重新聚焦于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h），这位英国18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与泰特美术馆在15年前举办的荷加斯大展不同，本次展览规模更小，更突出近年来艺术研究中的新特点、新问题。荷加斯因其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与对资产阶级道德的讽刺而著称，但与此同时，他还有着一个不太光彩的身份：一个极端排外的英国优越论者。“荷加斯与欧洲”展览并不回避这一点，恰恰相反，策展团队有意指出在荷加斯生前取得的成功与他的保守态度之间的复杂关系。

威廉·荷加斯 《画家和他的狗》布面油画 1745  © Tate

威廉·荷加斯的创作涉及油画、版画、讽刺漫画，为世人展现了初生的资本主义国家的面貌。18世纪的英国逐渐摆脱了战争和动乱，迎来了相对的和平和政治稳定，此时经济上的繁荣成为了头等大事。而对艺术家来说，资本主义的发展也直接改变了他们的工作方式。随着新兴资产阶级的壮大，画家在皇室、教会和政府之外找到了新的收入来源。城市中，新式剧院、音乐厅、咖啡馆争相招揽顾客，这些迅速发展的公共场所提供了更多展示艺术作品的机会；现代画廊的雏形诞生，绘画此时可以在市场和商店里直接买到，而无需花费漫长的时间与画家签订契约。个人与家庭生活也发生着变化，这个时代充满着活力，也充满着危险和不确定性。追求财富和知识、对宗教的兴趣减退、道德的危机成为了当时的人们和今天的我们对这个时代的共同印象。

《六个荷加斯仆人的头像》 布面油画 约1750-1755  © Tate

荷加斯显然把握住了时代的潮流。作为一名画家，他同时具有满足传统标准的能力：他在肖像画上的非凡造诣足以让他在传统艺术机构中获得成功，但荷加斯选择拥抱市井社会，创作版画和讽刺漫画。这些主题和媒介都不受传统艺术话语的推崇，但作为一名现代画家，荷加斯不再依赖教会、贵族和贵族的赞助，通过这些最早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他直接向民众们发表自己的观点。

《哦，来自英国的烤牛肉（加莱之门）》 

布面油画 1748  © Tate

在这个过程中，荷加斯毫不掩饰他的排外和仇视态度，尤其是英国的老冤家法国。展出的《加莱之门》（The Gate of Calais，1748）源自画家的法国之行，这幅画原本的标题名为“哦，旧英国的烤牛肉”，来自当时流行的一首歌谣，牛肉是英国富裕的象征。画面中，牛肉是毫无疑问的主角，与周围瘦弱的法国士兵和百姓形成鲜明对比；中央的胖修士是画面中唯一看起来健康的法国人，他的手指贪婪地从牛肉上滑过；画面左下方，一群渔民的妻子对着一条鳐鱼露出几乎是狰狞的笑容，和鳐鱼的器官相呼应；右下角坐着的流浪汉绝望地祈祷着，他的服装说明他是一个苏格兰人——在这幅画创作的三年前，一批被称为“雅各布派”的苏格兰武装力量试图在法国的帮助下实现斯图亚特王朝的复辟，而现在这个叛乱者只能靠硬面包和洋葱充饥。荷加斯本人也出现在画面左侧，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现实中，荷加斯在加莱因间谍罪被捕，并被送往了巴士底狱。有惊无险地回国后，荷加斯迅速完成了这件讽刺作品，而这种不怀好意的幽默感也受到了英国民众的欢迎。

《萨瑟克游乐场》 布面油画 1733  

Photograph: Rob Deslongchamps/Cincinnati Art Museum

但正如展览题目所示的那样，整个展览并未按照荷加斯的“英国例外论”展开，相反，展厅中展示的大幅地图显示了18世纪中期的伦敦、巴黎、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提醒观众不断发展的现代城市之间的流动性。物理层面的跨国旅行仍然充满了不便，但版画和印刷技术的发展推动了各个大都市之间的交流。展览同时展示了夏尔丹（Chardin）等同时期欧洲艺术家的作品，许多人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访问或居住在这些大都会中。现代城市第一次成为了艺术家表现的主要背景。

在这个背景下，荷加斯的社会题材作品被放在了整个欧洲风俗画发展的脉络中。18世纪初的欧洲出现了一种新的叙事画，在传统荷兰和意大利风俗画的基础上融入了全新的现代生活经验，这类作品常常通过系列组画的形式，表现某个角色戏剧性的经历。艺术家在其中常常在其中表现出惊人的直率，醉酒、不忠的行为和堕落、厚颜无耻的形象充斥画面，旨在吸引和娱乐不断增长的市民观众。有时，除了艺术家的高超技巧，我们几乎无法区分这些作品与市井八卦。

《啤酒街》 蚀刻 1751 © Tate

《杜松子酒巷》 蚀刻 1751 © Tate

幽默是贯穿荷加斯作品的一个重要特征，在这种幽默感中，荷加斯有时表现得甚至近乎残忍。《杜松子酒巷》（Gin Lane，1751）和《啤酒街》（Beer Street，1751）是一组为支持新杜松子酒法案而创作的宣传画。该法律试图通过对烈酒征收新税来遏制杜松子酒的过度饮用——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廉价烈酒的主要消费者是底层民众。《啤酒街》描绘了一个欢乐而繁荣的场景，书商、渔民和手工艺者畅饮英国传统的艾尔啤酒，他们勤劳而有文化，远程的人潮和修缮中的建筑预示着这里的人们实现富裕之梦的希望。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杜松子酒巷》展现的是一片地狱般的贫民窟景象，其中酗酒被视为贫困和道德败坏等灾难的直接原因，画面的主角是一个肮脏、枯瘦、酩酊大醉的女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正从她的怀中跌落。在这个悲惨的时刻，荷加斯用孩子因惊恐而变形的表情将这一切变成了一出荒诞的黑色喜剧。

《妓女生涯（第1幅）》 蚀刻 1733 

Royal Collection Trust / ©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II 2021

《妓女生涯（第6幅）》 蚀刻 1733 

Royal Collection Trust / ©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II 2021

新的城市经济引发了人们的道德焦虑。展览展示了来自意大利的巴洛克艺术家克雷斯皮（Giuseppe Maria Crespi）的系列作品，讲述了一名女歌剧歌手的起起落落。与之对应的是荷加斯的名作《妓女生涯》（A Harlot's Progres，1732），讲述了一名年轻女子莫尔（Moll Hackabout）的悲惨一生，这名乡下女子渴望在伦敦实现跻身上流社会，却被引诱从事性工作，并迅速坠入深渊。

在第一幅画中，莫尔的腰间挂着剪刀和针垫，暗示她打算做一名裁缝。然而，阴险地老鸨正试图把她变为商业社会中另一个牺牲品。莫尔成为了商人的情妇，又很快被抛弃、沦为底层妓女，在被捕入狱后，最终死于梅毒，年仅23岁。在组画的最后一幕中，莫尔的棺材被用作酒桌，参加葬礼的人大多对她的命运漠不关心——画面右侧的牧师肆无忌惮地和妓女调情；左侧的牧师正襟危坐，但手中洒出的酒杯暴露了他另一只伸进旁边女子裙内的手，女子漠然地看着画面外，似乎暗示着悲剧在作品和现实中的不断循环。在荷加斯的作品中，性常常被作为女性进行社会交易的货币和筹码，而这也成为了她们道德沦丧的原罪。

《浪子生涯（第3幅）》 蚀刻  1735  © Tate

《浪子生涯（第8幅）》 蚀刻  1735  © Tate

而在另一部名作《浪子生涯》（A Rake's Progress，1735）中，荷加斯转向了对年轻男子的描绘。这套八幅画讲述了汤姆·拉克威尔（Tom Rakewell）的兴衰，这个年轻人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大笔财产，但很快就把它浪费在了对贵族趣味和时尚的追逐上，而这些都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汤姆最终陷入债务、监禁、疯狂和死亡，以此警告人们不要试图超越自己的地位。

荷加斯对汤姆的描绘很可能是将其作为自己的反面，尽管荷加斯抨击社会的不公，但他同时也在指责笔下主人公们的愚蠢和道德堕落——他本人通过智慧和信念，在这个充满了不义和堕落的社会中抓住了成功。十岁那年，荷加斯的父亲在漫长的债务危机中被送进了监狱，这可能导致了荷加斯对于财产状况的敏感。荷加斯对于争取艺术创作的独立——以及作为艺术家的经济独立——有着极高的热情，他放弃了出版商与代理商，并为1735年的版权法四处奔走宣传，该法案明确了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权利，并获得了“荷加斯法案”的别名。在“荷加斯法案”于1735年6月生效后，荷加斯才开始出版《浪子生涯》，以确保他永远不必像汤姆或自己的父亲那样面临财务危机。

《时髦婚姻（第2幅）》 布面油画  1743-45

 © The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保拉·里戈（Paula Rego）

《订婚、课程、沉没，致敬荷加斯“时髦婚姻”》

 纸本三联画  2002  © Paula Rego

“荷加斯与欧洲”试图在一个更大的语境下来展示这些关于社会和个人的新观念。荷加斯的漫画与肖像画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现实主义人物形象，几个世纪以来，在他们坦率的表情、随意的姿势中，这些图像被认为几乎是直接对着我们说话。展览试图展示两个方面：首先，这些作品反映了 18 世纪中叶出现的新的个人自由与个性的社会价值观，这是至今仍然影响我们生活的重要观念。但与此同时，这些图像也暗示出当时关于种族、阶级和性别的主流观念反映了现代欧洲社会延续至今的内部矛盾仍未兑现的承诺。展览集中展示了殖民史与艺术品内外的的关系。通常，画面中生动呈现的奢侈品反映了贸易和剥削网络的扩大，被艺术家用作财富象征的物件——无论是茶叶、咖啡、糖、朗姆酒，还是瓷器或红木家具——常常依赖于这些网络。另一方面，艺术品本身也是一种奢侈品，拥有自己的赞助人和收藏家，其中许多人同样受益于资本主义殖民剥削的文化。展览展示的《妓女生涯》和《浪子生涯》来自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的收藏。贝克福德家族当时在牙买加拥有超过8000公顷的种植园，以及1356名奴隶。

策展团队的做法引发了部分批评，来自《卫报》和《金融时报》的评论认为展览加入了太多社会议题。对此，泰特美术馆馆长亚利克斯·法夸尔森（Alex Farquharson）表示：“泰特美术馆有信心为各种对话提供公共平台，也有为这些对话提供直接帮助的专业知识。伟大的艺术家可以被每一代人重新打开和诠释——这也是他们为什么重要的部分原因。我认为荷加斯正是在这种语境中脱颖而出，（通过这次展览）成为一位比我们已经知道的更成熟、更有影响力的艺术家。”

编译丨罗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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