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 100文献展人物专访 | 李湖福
李湖福,(1933- ),浙江仙居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工艺美术家。江苏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
1957年从部队考入南京艺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染织设计专业(现为纺织品与纤维艺术设计),在学校教学中先后两次被学校评为优秀教育工作者。曾为北京人民大会堂江苏厅设计完成巨幅地毯任务,设计的丝绸织花图案、棉布印花图案等,多次被内外销厂家选中投产。创作的年画、工笔花鸟画多次入编《中国当代书画家作品润格精典集》等。天鹅绒靠垫选入出国展览,获《第五届国际书画作品展》金奖、“炎黄杯”国际书画邀请展金奖。主要著作有《扎染艺术与技法》、《花边图案设计》(合著)、《首饰工艺基础图案》(合著),专题文章《花卉写生与花布设计》、《丝绸织花图案设计点滴》等,还编写有《丝绸织花图案设计》、《印花布图案设计》等教材。李湖福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工艺美术家,南京艺术学院工艺美术教育的开拓者之一,也是当时染织专业教学核心力量。
自一九五二年的高校院系调整,工艺美术专业的发展便置身于整个巨变时代,以变革参与者自任的工艺美术家们与南艺工艺美术专业的发展以及所呈现出来的作品之间便有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气质。工艺美术的知识形态与应用研究获得了紧密关系,核心关切其“经世致用”的作品质感与特性,解决问题的实践倾向构成了当时工艺美术的性格特征。生息于那个年代的学人,在一种并非选择“自觉”的背景下,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并投射到服从专业调整的一种理解上。这一点,在李湖福的大量创作、备课文稿中可以得到印证。李老师默默而又细致地为染织专业做着大量工作,不仅是具体的组织者,还是染织专业的筹划者,建基于经验与实践,同时又不断做着各种理论建设,给了染织专业最早、最有力的支持。
蔡淑娟:2021年,正好是南京艺术学院设计教育办学的一百周年,设计学院独立建制四十周年。我们想借着这个机会,特别邀请您一起回忆当时从办学创校伊始到再创专业的往事。那我们从第一个问题开始:您是从部队考入南艺的,能讲讲您在部队的经历,以及在部队期间进行艺术创作的事吗?李湖福:1951年7月份我响应国家号召,从参加军事干部学校被分配到了步兵学校,也就是金华的十三部队学校。1952年4月份,我被调到航空预科学校,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部队很需要从事设计工作的人才来完成绘制革命幻灯片的任务,但部队电影组的人都不会画幻灯片。而我在连队的时候十分喜爱美术,一直负责画黑板报一类的工作。所以,电影组的人在了解了我的情况以后,就让我帮他们画幻灯片。当时的文化部门分成两个科,一个是文化科,一个是宣传科。宣传科的同志写好每一期幻灯片的题目后就告诉我要画的内容。那时正值抗美援朝,有一些实际情况需要即时报道。所以,当时这个制作幻灯片的活动叫做“时事讲话”,一个礼拜就需要画一部完整的幻灯片。李湖福:就是一张一张的幻灯片连环画。宣传科的同志写好题目以后,就交给我画。我根据每期的题材一幅一幅地创作。因为一个礼拜就得要画好一部幻灯片,所以时间比较紧张。而且连队操练之类的学习任务还是要正常参加的,我不能因为任务紧迫就不服从部队安排。所以,我一般都利用休息的时间完成幻灯片的绘制任务。当时部队的领导也很照顾我们,允许我不出操,劳动区也可以不去,让我利用这些时间绘制幻灯片。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所以我总是尽心尽力完成任务。大多数部队人员看了这些幻灯片以后,都认为效果出色,而且这项幻灯片绘制的任务也应该继续进行下去。所以,直到抗美援朝结束,我每一个礼拜都要画一部幻灯片。此外,还有一项设计工作就是帮电影组做电影人物宣传、剧情宣传。大概到了1953年,我被调到了政治部文化科担任图书管理员,同时也还负责部队的美术宣传工作。于是,我就离开了连队进入到了机关工作。而我一般在完成了图书管理的工作后,继续负责电影组的电影宣传任务和“时事讲话”的幻灯片绘制任务。《人民空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就是在那个时候画出来的。 印花布图案 被面花设计 60年代
蔡淑娟:听说您当时创作的幻灯片还受到了北京军区的奖励,那部幻灯片是什么题材的?您用了多长时间完成的?又有多大体量呢?李湖福:数量大概有三十多张。主要就是《人民空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内容是关于人民空军建设的。当时军区里面组织了一次比赛,电影组的同志们就带着这部幻灯片去北京参赛了。最后这部《人民空军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获得了北京军区的奖励。因为是电影组的同志们去参赛的,而他们在评奖结果公布了之后才告诉我这件事,所以,我并不清楚具体的评选过程。
基础图案 几何形四方连续 60年代
蔡淑娟:那您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离开了部队,报考了艺术类的院校?李湖福:因为1954年部队实行军衔制改革,部队中从事一般文化工作的人员,比如我们这一类从事图书管理工作的,就不会被授予军衔,而是改成了工薪制。在那之后,国家号召、动员在部队从事美术类工作或者在机关工作的人员报考高等院校。因为我很喜欢画画,而我在部队的绘画工作中并没有得到绘画技巧和构图思想方面的显著进步,所以,为了提高绘画水平,我就决定报考美术学校。蔡淑娟:您当时报考美术学院的时候有几个选择?当时除了华东艺专还有其它的艺术院校吗?李湖福:1954年部队要实行军衔制,我的编制是属于政治部文化科的,科里除了科长和干事几人有军衔外,其余的电影放映员、图书管理员都没有军衔。于是我被改为工薪制,留部队工作。这时候,我想报考艺术院校,因为当时已经面临复员,如果我还继续留在部队工作,倒是可以,但没有军籍了。考虑到这种情况,经过部队领导批准,我才出来考试。当时政治部主任对我说:“你去考可以,但是文化科长不让你走,你要负责带出一个宣传干事来。后来,我在部队发现了新战士中的人才,带了一年多,就这样有了接班人,部队才同意我报考。1956年我报考了两所学校,一是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据说是从山东大学艺术系转来的,结果没考取。只好等到来年,当时部队对我很好,一直挽留我。文化科长甚至说,你就在部队吧,考学校毕业分配未必能有部队好。他说的有道理,当时部队和地方比,条件确实要好得多。但我喜欢画画,非常想在绘画上有大的提高,我还是坚持要考。这样,到了1957 年我看到报纸上有华东艺专招生的消息,我就赶到南京去考试。华东艺专招生比较晚,我还记得当时就在南京师范学院参加的考试。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结果就被录取了,我就这样进了华东艺专。当时华东艺专在无锡,校园不算大,但是是独立的,不像搬到南京后是许多学校合在一个大院子里。华东艺专那时是华东区的艺术院校,在江浙沪地区名气挺大的,我上学回老家探亲,我原来的同学基本都知道。蔡淑娟:艺术院校与部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身份与环境的突然变化,对您来说有没有一些不适应?李湖福:是有的。艺术院校和部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但是我能适应。因为学校不如部队的纪律要求那么严格,所以,我觉得还是容易适应新环境的。当时我们一报道,学校就组织学生到苏州太湖鼋头渚这一类地方风景区去写生。我记忆中,当时华东艺专的系科并不多,大概只有美术和音乐两个系,美术系的专业只有国画和油画。我到学校的时候,是准备开设工艺美术专业的。我入校后去了油画专业,冯健亲也转到了油画专业。那时我们都常在一起的,他跟我一个班,他在上海考的,我是在南京考的。想起来也蛮有意思的,我们俩人后来的专业都发生了变化,我从油画转到了工艺美术专业,冯健亲原来准备学工艺美术,后来反而去搞了油画。当时我们油画班12个人,国画班是9个人,记得保彬是国画班的,还担任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他本来是江苏师范学院的学生,学的是政教系,工作过两年,但他喜欢美术,所以也考到了华东艺专。当时学生很少,美术和音乐的学生都在一起,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蔡淑娟:进入大学学习与生活,从此学校与个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1958年的时候,华东艺专迁校到南京。您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能请您具体讲讲这段往事吗?比如说全体师生对迁校的态度和迁校时候的具体的一些事宜。李湖福:关于迁校这件事,大家还是挺支持的。因为当时在无锡的校区比较小,但是迁到南京以后,校区就比较大了。当时我们连寒假都还没有放,就来帮学校帮忙搬东西运到南京。那时候石膏像很多,有好几箱的。 地毯图案 80年代
蔡淑娟:当时有一个说法,华东艺专本来是要迁到西安的,那后来是怎么留在南京的?李湖福:其实迁校到西安是我们这一届到校之前的决定,学校搬迁是在寒假期间,寒假以后就要去西安了,但是,那时刘海粟反对西迁。后来省里也决定还是搬到南京比较好,因为江苏省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的艺术学校。 丝绸织花图案 80年代 印花布图案 80年代/印花布图案设计 70年代
印花布图案设计 70年代/印花布图案设计(销农村)60年代
蔡淑娟:从1952年到1957年期间因为学科调整,华东艺专就没再招生,那么您在1957年相当于是第一届学生吗?李湖福:第一届招生是在1950年,当时的主任是王德林。华东艺专是苏州美专、山东大学还有上海美专这三个学校并起来的,学校校址在无锡。因为1952年到1957年期间学校没有招生,所以我们是1952年以来的第一届。印花布图案设计 80年代
李湖福:据我所知,美术系招了二十人左右。那时学生很少。我们分了两个班,一个油画班、一个国画班。最后国画班是九个人,我们油画班是十二个人。蔡淑娟:1958年是新增工艺美术专业筹建的关键时期,您转入了染织专业。听说大部分人原本在报考华东艺专的时候是打算成为艺术家的。那么专业调整是不是与当时您报考艺术院校的最初理想有所偏差呢?李湖福:是有的,就如你所说,大家最初都是想专门来学习绘画的。有的人想当艺术家。而我则是打算来提高绘画技巧的。大家在专业学习中都非常认真。当时上午是专业课,我们可以到课堂画画,下午基本上都不上课,就是搞大运动。上午我们上专业课,也就是两门课, 素描和色彩,还有其他文化理论课,像文学、美术史、文艺概论等。美术史是罗尗子先生教的,他是才子,博学,而且课讲得好。罗尗子先生是1948年从杭州国立艺专国画系毕业的,俞剑华在杭州国立艺专的时候并没有教过他,但听说俞剑华在50年代要收一个青年跟随他搞史论研究,而且要求是从中国画专业出身的,就这样他成为俞剑华的重要弟子。素描课是吴开诚老师教授的,后来因为搞运动,吴开诚老师也离开了。接着一年级的素描和色彩课是朱政文老师教的,后来到无锡去了,就是现在的江南大学。之后就是马承镳老师教我们,他很负责,教得也很好。色彩课是陈志华老师教的。当时,上午上完专业课,下午自由活动,我们就出去写生,有的画色彩,水彩,风景,有的就画速写,勾勒人物,素材,场景。就在无锡城里或郊区。但对于这一番改革,很多同学的思想都没能及时转变过来,所以,有几个同学就直接回家了。有的人回到了地方上工作。当时学校要让学生们转到工艺美术专业,但是有的学生不喜欢,他们始终觉得自己是来学画的,认为自己不适合“工艺美术”这个领域。有一位浙江的同学,他本来是干部,就继续回去当干部了。不过他还是很专业的,后来也创作了很多画作。但我认为转专业这件事还是要服从国家需要的。所以,在舞台美术、装潢、染织、绘画这四个专业中我就选了染织专业。因为我还是比较喜欢染织的。印花布图案设计 80年代
扎染图案 2005年
蔡淑娟:那当时大家为什么会对工艺美术偏见这么大?当时的师生是怎么理解工艺美术的呢?李湖福:我们当时大部分人可能仅仅是根据自己的想象去理解这个专业的,事实上对其本身也不是很了解。大部分人只认为:绘画创作嘛,不受限制,很自由,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工艺美术要受束缚,创作需要适应生产。大家认为工艺美术比绘画要低一等,转到工艺美术就成了工匠,所以好多同学都不太喜欢。有一个同学被分配到了装潢专业,而他原来就是在文化馆从事绘画创作的,所以,他还是想继续学画画。扎染图案 2004年
蔡淑娟:那当时工艺美术专业的建设情况是怎么样的?比如师资和办学条件方面。我们工艺美术专业筹办期有没有专职教师与相关设施设备?整个状况是怎么样的?我们学校本来都是搞绘画的。1958年提出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要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理念。工艺美术能把生产劳动结合起来,有的老师就从绘画转到工艺了。国画老师可能比较适合一点。搞素描、油画的老师可以教基础课。后来省里面和校领导很重视,就把南京师范大学的陈之佛老师调来当院长。我们大家也讨论过,南艺当时是搞中专还是大学?当时中途还改称为南京艺专(南京艺术专科学校)过,但时间不长,后来改成了南京艺术学院。陈之佛先生来以后,对工艺美术的教育比较重视。我们染织专业本来也没有老师,那时候只有一个林昌友老师是搞工艺美术的。后来的金士钦老师和张道一老师在中央工艺美院进修以后回来任教工艺美术方向。教染织的老师主要是金士钦,他还是我们这一届的辅导员,他教基础图案、花布设计等。还有金庚荣,那个时候他从淮阴调回学校工作,一年以后,就是1959年,张云和老师也来了,他那时已经50多岁了,是教研室主任,从苏州师范学院过来的,是纺织界的老前辈了,之前开过纺织厂,留日的,教我们织花课、图案设计等,之后的教学基本也都是张老师负责了。后来我跟保彬两个学生读到三年级时,学院还是缺少老师,所以领导要培养我们,让我们出来当老师。我那时也有一点思想抵触,因为我不喜欢讲话,不喜欢当老师,我当时和我们系里书记说:“我不愿意留下当老师。”他说:“你不喜欢讲话是可以慢慢练起来的。”他举了例子——有的老师他也不喜欢讲话,但是他当了老师很好啊,当了老师以后他就慢慢说得多了,他一定要我留下。我自己的想法其实就是画画,偶尔做点设计就行了。这些事情我和保彬都有讲过,后来他也被告知要留校,最后我们两个同学就一起接受了安排。扎染图案 摄扎的几种花纹 2004年
蔡淑娟:您是第一届染织专业的学生,当时的那个染织专业课程主要有哪些课程?开课情况怎样?和当时的装潢和舞台美术有课程上的重叠吗?李湖福:那时候不像现在有教学计划,那时候都以政治运动为主,上课放在了次要,都是一边搞运动一边劳动,连老先生都要打扫厕所。那时候教我们课的老师都在思想改造、劳动,一切东西都要自己做。没有像现在课程这么完整,我们一开始上的是专业基础课,专业课老师叫林昌友,是福建人,他来给我们上设计课——窗帘设计。那时候还有一个人民大会堂地毯设计任务,也教我们班上的学生搞地毯设计。没有专门给你上什么课、教你怎么搞设计,一来就是有设计任务。
蔡淑娟:20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我们院染织专业接到了一个任务——就是为北京人民大会堂的江苏厅设计,刚才您也提到了,那个任务是怎么接收过来的,我们是怎么完成了这件作品?能帮我们分享一下整个经历吗?李湖福:当时省里面把设计任务落实到我们学校。有的老师负责江苏厅里面屏风、地毯的设计工作,比如陈之佛老师的工笔画,根据他的画稿做的苏绣双面绣,就是江苏厅的屏风。地毯设计就交到我们染织专业,张云和老师负责染织教学,地毯设计也是他教的。 因为我们从未搞过地毯设计,所以无从下手。张云和老师就给我们讲地毯图案的组织结构、类型和格局,中心纹样、角隅纹样、边饰纹样的组织结构等知识。将这三种纹样怎样安排组织,成为和谐统一的整体,是不易做到的。同时设计小样的纸上图案,到织成成品的地毯,不知相距有多大。张老师告诉我们,要按实际的尺寸比例缩小来设计,这样才不会走样。地毯的配色,又有着自己的特色和规律。它要稳重沉着,和谐协调,要与室内的家俱、陈设品相配合,不可孤立和突出。特别在纹样组织结构上,张老师要求我们做到既要大胆变化,又要自然得体;既要严谨细致;又要自由洒脱;既不能多加一笔,又不可少去一点,才能获得理想的效果。在设计过程中他叫我们每一个人都先出一个小稿,老师审查一下,上课像完成任务一样去把它设计好。当中有一个挑战就是要生产,我们要下厂到地毯厂去了解,去苏州学习了好几个月。后来设计稿定稿后,就由苏州地毯厂织造生产。听说将地毯运往北京时,竟要一节车箱来装运,可见设计稿与实物的比例之差有多大了。基础图案 几种鸟的变化 90年代
蔡淑娟:也就是说,我们当时课程讲授的内容与社会生产是紧密结合的,您早年编写了不少应用型设计的教材,是不是与这个时代背景有关? 李湖福:因为我留校工作是要做老师搞染织专业,我们自己结合生产开了《印花布设计》、《丝绸织花设计》和《丝绸印花设计》这几门课。我主要是研究丝绸织花设计,因为丝绸织花设计要求精细工整,不像印花比较放开随便。张云和老师大概看到我也能画精细的画稿,他就叫我上这个课。上课应该要有教材,当时没有现成的教材,所以,我根据他写的纺织方面的基本知识,再参考结合我自己下厂实践的体验,就写了两本书——一本是《印花布图案设计》,一本《丝绸织花图案设计》。
江苏省印染美术设计训练班 《印染美术设计基础》1975年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编著 《花边图案设计》
李湖福编 《印花布图案设计》1976年
蔡淑娟:您能讲一下在学习与任教过程中,当时师生之前的关系如何?教学工作开展中师生交流互动如何?李湖福:我们教研室几个老师关系都是非常好、非常密切的。金士钦老师是辅导员,和我们一起上班,和同学一起上学,和大家朝夕相处,他都对我们都很关心。张道一老师年纪大一点,负责整个教研室,我有什么事需要向他请教,他都会很耐心地指导我。当时他上课我都会跟去,一直在他身边,他退休以后,有时候他有事要叫我去帮忙我也很愿意,我们关系很好的。张道一先生的教学很有特色,我印象很深的是:张道一先生的教学比较实际,一定要叫我们结合生产来设计。画一遍纹样就是多一种生产方式,还是少一种生产方式,他都要展示好的。他以前好像开过工厂的,对厂里面生产比较熟悉,所以他这个观点对我影响很深,就是设计一定要能结合生产,否则就是纸上谈兵。蔡淑娟:1959年,陈之佛从南京师范大学调入南艺任学校副校长,同时给工艺美术专业开设课程,您也有跟陈之佛先生学习的经历,陈之佛先生他有什么授课特点?李湖福:我和保彬老师两个人都有跟他学习过,学的主要是图案课。但是实际上他很忙,一边作为院长要处理行政工作,一边还负责编写教材,后来还到北京去出差了一年,我只听过他的几个讲座,很少能真正听他上课。他走之前给我们布置了一个非常详细的作业,包括用什么色彩、什么构图、什么题材都有明确的规定,这是我们专业的基础。蔡淑娟:您从绘画专业到染织专业,您觉得绘画对您转向染织专业有没有帮助或限制? 李湖福:在我理解上并没有限制,有了绘画基础造型能力就强,做设计更方便。但一开始我们从绘画转入工艺的时候,对学习图案,总是带着绘画的情趣和个人的爱好。造型总倾向写实性、多变性,彩色偏重丰富性、含灰性,就连调色都不习惯,觉得调得匀匀的颜色,涂得平平的色块,缺乏色彩,呆板单调,不愿意搞。老是喜欢搞色彩多,互相调配不匀,淡雅含灰的色调、自以为高雅有色彩,单从纸面上看效果、不顾生产上的工艺条件,使设计渐渐脱离生产的要求,张云和老师针对我们这种观点和现象,进行了教育和引导。他说搞图案设计,其目的就是为了生产产品,满足人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需要。如果设计的图案,不符合工艺的要求,生产不出来,那设计的图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张花纸。就是基础图案的练习,也要从实战出发,考虑生产条件,明确设计目的,做什么用途。所以,设计的重要原则之一,就是要适合生产,符合实际条件。了解设计和生产的限制性,在此基础上改善,就可以把设计干好。蔡淑娟:听说当时我们还和江苏轻工业局举办过设计培训班,您能跟我们讲一下当时的培训班的状况吗?李湖福:培训班我也参加了,当时在无锡印染厂举办了三个培训班:一个叫做首饰工艺培训班,一个叫做花布设计培训班,还有我们印染方面的染织美术培训班。轻工业局工作组来确定厂里面的培训的工人和设计人员的规模,我们派出老师去教。他们同学都有一定的基础,只是仍需要提高。蔡淑娟:您能帮我们回忆一下,60年代学校的整体的发展情况嘛?李湖福:60年代,正好处在特殊时期,学校里没有招生和教学任务,有的老师做自己的事情去。那么我们在泰兴黄桥镇有一个教育革命试点班,给他们基层的绘画人员教素描、色彩、美术字等课程。蔡淑娟:当时颜文樑校长从苏州运过来的几百件石膏像是不是后来都被毁了?您还记得那个事件吗?李湖福:这件事情我印象很深刻,因为我那时候年纪还比较轻,和学生走得比较近,对他们的动向都很清楚。那时候是1967年年初,春节刚过。同学内部分为两个派别,保守派和革命派。革命派对保守派说,“你们要起来革命!”他们具体的革命方式就是砸石膏。学生说:“石膏把我们害‘死’了,一天到晚就是画素描,把革命的斗志都磨没有了。”他们就把思想的恨转移在石膏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因为石膏是艺术品,是我们教学的教具。这些石膏都是从西洋来的,都是很珍贵的,但他们把这些石膏都砸个粉碎。无奈之下,我只好跑去找工人们,希望工人阶级可以把这些东西保留下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李湖福:没有修复,是一夜之间砸光的。当时有的老师夜里都回家了,我则亲眼目睹了。隔天起来,还看到很多老教授在背石膏游行。比如马承镳先生,他是教素描的,红卫兵们就一定要叫他背着游行。蔡淑娟:那当时除了他,还有哪些老师遭受过这种事情?李湖福:还有谢海燕老师,他是我们的教学主任。还有很多,当时上过石膏素描课的老师都要背。蔡淑娟:当时颜文樑老师带来的那一万多本书,也都被毁了吗?李湖福:烧了好多。烧图书还在砸石膏之前,是在破四旧的时候烧的。蔡淑娟:听说当时学生和老师还一起去乡下做社会改造运动?李湖福:准确来说是农村整社活动。因为当时实现人民公社化,但有些地区发展偏了,需要整顿。记得1962年的时候,还只安排部分老师到溧阳整社。后来去涟水县整社,是整个学校都搬到那里去的,差不多去了半年。 蔡淑娟:1974年左右,工艺美术又开始重新招生,教学逐渐恢复。您当时作为南艺的教学骨干,能帮我们回忆一下当时整体的教学恢复情况吗?李湖福:我们恢复招生是在1974年。美术、音乐、戏剧这三个系招收工农兵学员入学。这其中还是有很多好苗子的,多年未招生,生源得以累积下来,因此这一届学生水平都比较高。蔡淑娟:1975年的时候,在无锡举办过染织设计人员的训练班是吗?李湖福:是的。当时染织设计培训班是在无锡设立的。此外1974年的时候,在扬州举办了首饰设计人员培训班。再往前一年,也就是1973年,我们在常熟举办了一届花边专业设计人员培训班。 南京艺术学院“工艺美术培训班”小组编《首饰工艺基础图案》1974年
蔡淑娟:当时教学恢复后,染织专业的师生状况是怎样的?李湖福:我们的老师依旧是经常上课的那几位,都差不多,备课都很尽责。工农兵学员也很积极地学习,因为他们都是从工厂过来的,十分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蔡淑娟:应该是1978年的时候,有几位现在在南艺任教的老师入校读染织服装专业,当时主要开设了哪些课程?在实践创作方面是如何安排的?李湖福:当时主要开设了花布设计课,丝绸织花课,还有地毯设计。我们那时候实践课都是要下厂学习的,一般会在学校先学习差不多一个月,再安排我们同学下厂搞设计。他们完成的作品还会参加花布评选会,入选的花布设计稿都是可以安排批量生产的。蔡淑娟:那么当时的教学中哪一门课程的占比更大呢?会有侧重吗?李湖福:印花布设计,丝绸织花设计以及丝绸印花设计这三门课的比重是类似的,均匀分布在一个学期中。而当时的毛毯设计是不在课表中的,比较灵活。一般是有临时的设计任务来了,就安排执行,在毛毯上做一些图案设计。工艺美术课里面的图案课倒是占比很重,因为它是设计的基础。蔡淑娟:80年代正值改革开放,我们江苏省作为手工艺大省,当时鼓励发展出口转内销活动,工艺美术也在这个时候发展起来了。这样的时代背景,对我们学校的办学有没有影响?李湖福:为了迎合时代潮流,我们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实践上对工艺美术都更加重视了。像夏燕靖那一班,我们史无前例地招收了17个学生,这都是因为社会对手工艺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了。蔡淑娟:刚刚提到了夏老师他们那一届学生,您对他们当时的印象如何? 李湖福:他们这一届学生比较用功,基础也比较好。所以他们班当时有三位同学留校了,分别是卫东风,邢庆华和夏燕靖。以前留校是很少的,就因为他们表现得比较好,学习也比较扎实,所以把他们留下来了。蔡淑娟:我看您退休以后,一直没有离开黄瓜园,您对这些年学校的变化,包括我们专业教学的变化,有什么感受呢?李湖福:我觉得现在学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相比于之前的手工画图,目前学校运用的各种现代化设备让我们老师同学的作品更容易落地了,突破了很多外在条件限制,现在比以前的教育条件好多了。蔡淑娟:因为我们南京艺术学院是一个综合性的艺术学院,当时有音乐、绘画专业,后来增加了我们工艺美术系,那不同专业之间的交流多吗?李湖福:以后我不大清楚。以前,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各个专业的同学是经常在一起的,我们交往密切,互相很了解。比如,有时候他们音乐专业的学生要演出,我们都会参加他们的合唱。蔡淑娟:那比如说,在不同专业之间,我们有没有一些教学上的合作呢?或者创作上的这些合作有没有?李湖福:教学上的合作有是有,但不是很多。在服装上面需要做设计时,同学会到我们美术教室这边来,请我们设计一点图案装饰来参考,我们也会帮他们去做。蔡淑娟:那您退休以后,是又转回画画,还是继续在从事着染织服装染织设计?李湖福:80年代左右吧,民间的这种织染,我觉得是很好的,我也搞过一次。它既有现代化的印花布,又有非常自然的肌理效果和不同的色彩效果。印花布印出来的切边有时候都是一样的,而民间的它没有相同的东西,每一样出来的东西,各有好处,都不相同,非常有艺术效果。所以,我觉得这种手艺,应该要流传,不要丢掉。我也做了四年,因为现在年纪大了,我就没有继续。我觉得我们要传承传统的艺术。我很喜欢这种传统的艺术。所以,我也写过一本书,后来因为一些要求就还没有出版。现在我保留下来的很多织染品,有的就是装饰的,有的可以染成做实用品的。蔡淑娟:我们当时在教学上有没有和其他的学校有过一些联合教学或者交流? 李湖福:嗯,有交流的。我们与当时的浙江美院,苏州丝绸工学院合作过好多年,我们就是一起做图案教学座谈会,举办过几年。我参加过一次,我们是第三届举办的。蔡淑娟:那当时是一个什么状况,对图案有没有一些争议?当时的主要的议题是什么?李湖福:好像没有提出这么明确的议题,就是大家都发表自己教学的看法,我们南艺当时主要是由张道一老师讲,我一般都没有发表意见,我都听听。蔡淑娟:因为在当时我们也开设了构成课,那这个课是不是对图案教学会有一些冲击呢? 李湖福:其实,我觉得,构成课本来就是包含在图案课里面,就是它换一种名称讲讲,我不主张什么换一个新的名词。比如说,色彩构成,色彩就是色彩,我认为授课效果好的话,各种课程都可以开。蔡淑娟:刚才我们开篇的时候也说,今年2021年,是南艺设计教育一百周年和我们设计学院建院四十周,我们也想听听您对学校的建议和期望。李湖福:我觉得你们现在发展蛮好的。但是专业分得太细了也不好,需要和其他专业进行结合,要开阔同学们的思路,还有,各种技巧的学习与训练都要能联系实际,与生产生活结合起来。还有就是整个学校里面应当主要以学习为主,学生要注意把精力用在学习上面,思路不要太分散。我觉得现在的同学们有时候比较自由散漫、思路太开放了,上课就应该是遵守上课的时间,不应该过于自由散漫,要遵守纪律,不能迟到、不能早退。蔡淑娟:那当时我们在进入华东艺专的时候,那时候教学放松吗?李湖福:我举个例子,我在以前上课的时候,一整间教室,同学都坐得满满的。一开始老师不用提醒,同学都很自觉地坐到教室里早早坐好听老师讲课,老师安排练习任务后自觉练习具体怎么画。而在创作课上可以放开一点,基础课是学基本练习的东西,应该在教室里整修,应该要去练习,如果不认真上基础课的话,怎么能练得出艺术成果?就像唱歌一样,你不去练歌、不去拉琴,琴能拉得好吗?所以,创作的时候可以自由一点,不一定是坐在教室里,可以到外面看看,去启发思路。那么在基础课上面,我觉得学生不应该太自由。要是基础课像创造课一样自由散漫,我就不愿意去上课了。我们的老师也要注意,也不能过于自由散漫。蔡淑娟:谢谢,今天李老师能跟我们回忆这么多往事,提供这么多难得的宝贵历史资料。我们整理之后有什么需要或者疑问再来请教您,最后我和同学还是要感谢您,您是南艺的老教师 请您多多保重身体,健康长寿。李湖福:谢谢你和同学们。南艺从咱们的工艺美术系成立,又有越来越多的专业建立起来,直到现在我们南艺走过了一百零九年历程。学生们拥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这对我们那代人来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这一切多么来之不易。你们一定要珍惜现在的校园生活,全心投入到教学和学习中去。
南京艺术学院从1912年刘海粟、张聿光、陈抱一、丁悚等创办上海美术院,1922年颜文樑、胡粹中与朱士杰等成立苏州美术学校,1948年华东大学文艺系在山东解放区建立,到1952年高等院校调整,三大源头汇聚成最华美的绝唱。陈之佛、张道一、罗尗子、吴山、冯健亲、保彬、奚传绩、吕文强等先生,艰难前行,充实而又光辉,在南艺设计发展历史的深处熠熠生辉,他们创造了南艺设计教育发展中一个个崇高时刻,其影响超越了时间,像灯塔一样引领着我们前进的方向。今天,我们沿着先驱铺设的道路与台阶,穿过时光隧道,走进这片设计天地,汲取持续深厚的学术之力。借南艺设计学科100周年庆典之际,我们特别策划,对在南京艺术学院设计教育历史中做出重大贡献的老一辈开创者做系列人物专访,以口述、影像的方式,生动、平实、客观的立场,记录历史,弘扬精神。
拍摄团队 | 朱轶灵、卢毅、王佳木、尹建民、薛明浩、许滢资料与文本 | 刘昭、计晨泓、王一韩、刘达、张潭月、薛银辉、周环环、胡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