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大型专题研究型个展“徐冰的语言”于2021年12月24日在浦东美术馆开幕。本次展览注重于徐冰自成体系的艺术观念与实践,以文字语言和艺术语言为核心线索,深度展现作品中独特的思想精华和学术理论。以下是“凤凰艺术”为您带来的现场报道。
自7月份浦东美术馆开馆以来,第二场中国当代重要艺术家个展“徐冰的语言”于12月24日拉开帷幕。此展由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的汉斯·德·沃尔夫(Hans De Wolf)教授担任学术主持,AHA Union团队的年轻艺术家孙华、冯予、赵一峰担任展览策划和设计。
▲ “徐冰的语言” 展览现场
徐冰被广泛认为是当今语言学和符号学方面重要的观念艺术家,他始终以极具突破力的艺术创作拓展着艺术的边界。汉斯·德·沃尔夫(Hans De Wolf)教授表示,徐冰的早期艺术实践形成了一个转折点,影响了上世纪90年代后的中国当代艺术发展。
本次展览注重于徐冰自成体系的艺术观念与实践,以文字语言和艺术语言为核心线索,深度展现作品中独特的思想精华和学术理论。从艺术的视角,多维度的探讨中国文化在国际新语境中的意义与价值,以及对共建世界文明起到的积极影响。
徐冰在四十余年的创作历程里,始终对自身所处的时代保持高度敏感,其作品与社会现场关联紧密。通过从手艺到思想、再指导手艺的创作过程,在“艺”与“术”之间达成促进与平衡。在此次的展览题目中,“语言”不仅仅是徐冰艺术中关注的重点之一,还包含了作为文化的语言与作为艺术的语言的双重含义。
作为文化的语言,即语言包含了文化的思维模式,不同的文化在语言中的反映也不同。但是徐冰《英文方块字》在汉语和英语中找到了一个链接点,这不是在语言学的研究中寻找到的,而是从艺术的语境中找到的,用一种创造性的逻辑思维模式制造了一种意象的关联。
语言是认知世界的一种工具,但是这种工具也会限制或改变对世界的认知方式。例如在信息世界中,使用不同的编程语言,也会影响开发人员实现需求的模式,甚至影响他们看待真实世界的模式。徐冰《地书》就讨论了数字语境中的符号如何产生语言的功能,以及社会化的语言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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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艺术的语言,是徐冰艺术媒介的多样性与穿透力,在世界当代艺术领域具有很高的辨识度,亦在不同层面上影响着中国当代艺术的整体构成与高度。最为重要的是,徐冰的艺术精神内核,通过文人式幽默而睿智的创作语汇,转化和重构了人们的固定认知,对旧有的思维起到了激活和推进作用,提示出新的视角,将人们带到一个新的地方。例如展览中的《猴子捞月》就使用了一种将不同的文字形象化的手法,表现了一有趣的场景。而《文字写生》也具有一种幽默感,以文字的力量打破了中国传统山水的呈现方式。
《背后的故事》《烟草计划》《凤凰》《蜻蜓之眼》等作品也是一种语言,那就是作为艺术的语言。“艺术语言”与“艺术风格”比较相近,但是前者是艺术家个性的表达,而后者则是对艺术表现方法的选择。徐冰运用四两拨千斤式的艺术智慧,将世界各地的人们带入一个更宏大的视角和议题,探讨精神空间与物质的本质关系,到底什么更永恒,更强大?什么是真正的力量?在静谧的氛围中凝视灰白色的尘埃与偈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们应该如何应对世界的乱局与危机?
徐冰的艺术语言是与时俱进的,正在北京红砖美术馆展出的展览“徐冰:艺术卡门线”就展现出了艺术家非凡的创造力,将火箭纳入了艺术作品的语境。红砖美术馆高级策展人、资深研究员乔纳斯·斯坦普(Jonas Stampe)认为,徐冰是历史上第一个将火箭本身及它整体的运作过程设想为具有多面性的当代艺术品的艺术家。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作品(包括七十余组代表作品和最新力作)分布在浦东美术馆一层和三层,作品形式包括版画、装置、文献记录、手稿、影像、纪录片。展览结构由三大部分组成:文字语言研究、书画语言比较和新的艺术方法。从内容逻辑规划出的观展动线、定制化设计的作品展陈方式以及娓娓道来的艺术家自述,使作品间的内在联系获得了充分地表达和体现。
▲ “徐冰的语言” 展览现场,艺术家徐冰与凤凰艺术总编辑、联合创始人肖戈
一层展览以时间顺序,深入浅出地阐释徐冰的文字语言创作从实验走向成熟、从东方语汇扩展到世界语境的思维推进与形态流变。展览的空间设计勾连了徐冰作品之间的关系,简单而又清晰。
被视作为《天书》的诞生前奏,作为观念和技术准备的版画《五个复数系列》,实为贯穿于创作历程的一条重要线索,但由于后来不断产生新的作品而被忽视。版画的“复数性”与“限定性”,极具当代基因特征,在传媒、广告、标识、网络里都可寻迹其内核之本源。追溯历史,版画和文字之间一直保有高度的共生性。
最初以印刷属性面世的大型装置《天书》,耗时四年,以活字印刷术的重组形式,制作出一百二十套“典籍”。由于借鉴汉字的构字规律,雕版和印刷工序极致讲究,面对这些精美庄重的“大书”,人们的阅读欲望在观看中被调动,但同时因为内容的抽离而陷入思维困境。
文字是人类文化的基石,对人的思维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早期在海外,通过用英文创作来适应和了解不同语言和文化的异同,从《A,B,C…》、《转话》、到《后约全书》,徐冰逐渐形成了独有的“文化嫁接”方法。在空间的设计上,《天书》的一侧墙壁制造了一个狭长的开窗,将《天书》与《英文方块字》相互勾连。
《英文方块字教科书》将形似中文字、实为英文的新书写形式介绍到世界各地。这种书法的每个字母仅有一点笔画风格的变化,而这微量的变动,使整个思维体系发生改变。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转换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将东西方文字之间的差异“和解”。然而,文字语言的艺术理想远不止步于此。早在2003年,徐冰就已经前瞻而敏锐地捕捉到图像文字与网络沟通方式的价值和未来方向,在传统语言文字之外,探索沟通的可能性,发展出《地书》系列,并伴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发展而快速提升。知识等级和地域文化的差异在削弱,人类普天同文的理想开始被激活。此命题的形象化表达,可以在公共空间悬挂的装置《猴子捞月》与《文明的引力》(将于2022年4月在中央展厅呈现)的特殊对话关系中反映。用艺术的特殊语言引发观众思考不同文化视角之间的纠缠、较力,它们如何相互影响、补充与矫正,以及探讨不同种族、信仰、价值观的人们分享和共建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地书》 标签剪贴收集本 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1
人们习惯性地认为语言的作用是交流,那么徐冰则是发掘了语言形成的文化场域与语言形式的力量。徐冰也将非语言交流又还原为了语言,对于“沟通”的行为进行了可能性的发掘。展览一层的布置既像一个作品展,又具有了文献展的气质,让观众感受了徐冰的思想是沿着一个怎样的轨迹行进的。
▲ “徐冰的语言” 展览现场
观众在一层展厅里获得高浓度思维激荡后,来到三层展厅,接触的第一件作品是参与型装置《英文方块字书法教室》。当观众在教室开始书写这些看似中文实为英文的书法时,将会获得从未有过的体验,旧有的知识概念将会暂停工作,以寻找新的思维支撑点。步入东方意境极强的展厅区域,长卷式的审美形式以既传统又当代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 《英文方块字书法教室》 伦敦现代艺术学会现场 1997
《背后的故事》运用干枯植物、报纸、塑料袋等废弃物在宣纸玻璃背后,通过调节光在空间中的状况,呈现中国画的效果,令观者看到一幅由光构成的画面。传统绘画是将光照反映出的景物,通过画布和颜料绘制到二维平面上的“直接绘画”,而《背后的故事》是出现在空气中的一幅光影绘画,画面不是由物质性颜料调配和模仿的立体效果,而是通过对光本身的调控形成的。换一种说法是:在空气中调控散落于空间中的光,再通过一块切断空间的宣纸玻璃记录空间中光的状态。这块宣纸玻璃的作用好比空气中光的切片。
▲ 《背后的故事:桃园仙居图》 浦东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1
中西方绘画方法在观念上有所区别。西方写实手法是将三维的东西画在二维平面上,以看起来还是三维的方式呈现。中国绘画的核心特征之一是“符号性”,这与中国文字有直接关系。学生学画如学写字,皴法和点法都是字元,熟记于心,即可用这些符号去“写”世间万物,我们的文化就是沿着这样一条线索传承至今。徐冰在《芥子园山水卷》的创作中,用类似数学的倒推法,深化对中国艺术“程式化”特征的理解。清代的《芥子园画传》可以说是一本描绘世间万物的符号和偏旁部首的“字典”。学画的人在沿袭范式的前提下,方可表达个人的品位,就像诗歌中的用典,实际上“拷贝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传统必须被激活才便于使用,中国的思想方法、文化态度、世界观之精华,都可以成为使我们思维逻辑进步与发展的养料。
熟悉徐冰的人都可感知到,他自身以及作品中均带着有别于这个喧闹时代的气质,这其实是中国传统文人“见素抱朴”的精神,顺应自然之道,远取其势,近取其质,谦和诚朴。
在《文字写生》系列面前,观众可以直观体会这份质朴。当徐冰身处于山水之间时,面对真的山写“山”字,在近水处写“水”字,以字符组合成山水画,这可以被称之为书法,也可称为绘画,又可称为一篇文章。
中国文人毕生对诗、书、画、印集大成之追求,徐冰以大道至简的独有方式将此融会贯通。面对当下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东方式的精神和能量可以为人类文明的纷杂起到哪些平衡、调节与融合的作用?从手绘动画《汉字的性格》中或许可以获得某些启示。历经几千年的汉字书写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和应对世界的态度。写汉字讲究笔笔相生,每一笔根据前一笔的位置定酌,最后一笔是关键,调整全字的缺陷与平衡,有扭转乾坤的作用。汉字的间架结构哲学,潜移默化地使中国人对事物关系的把握自成一套体系。
徐冰秉承汉语言文化精髓中的朴素与睿智,用以柔对刚的艺术手法,直面应对全球社会现场的问题。他无论身处在什么地方,都时刻对眼前的一切保持着深度的自省和反思。
在具体而大量的手工劳作中、在对日常材料的反复摆弄中、在对每一处细节的精细斟酌与打磨中,艺术想法严谨地落实到位,当概念结实后,在艺术表象形式上精炼提纯到极致。徐冰始终坚持将作品以极其简单本质且谦和诚恳的样貌示人,以警惕当代艺术里容易出现的假大空与晦涩,这份谦和是当今世界稀缺且珍贵的。通过这个深入浅出的呈现结果,让作品开始“说话”,让艺术自身的语言生效,与观者进行有效地交流。通过《烟草计划》可以看到,当面对丰富到让人容易无从下手的创作题材时,媒材的选择被果断地限定在制烟材料内。工作价值来自对烟草不带主观判断的切入,把它们看成无属性的材料时,思维和视界才可以无限展开,若总带着道德和利害关系的评判,就看不到其真实的部分。
徐冰始终认为,艺术语言中的另外一个特点是关于每件作品之间的互补和支撑关系。旧作是对新作的注释,新作是对旧作的重新发现。社会现场的变异和能量,不断注入进创作灵感。看似声东击西与错位的面貌之下,多层次的社会议题与文化思考在发声,通过对旧有艺术方法的改造与新语言的提示,艺术的边界被不断拉伸拓展。
《凤凰》的创作源于对城市化、新工人及资本积累的思考。光鲜的现代化建筑与建筑工人简陋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之间的反差让艺术家受到强烈的震撼,因此产生了运用建筑材料、建筑废弃物、劳动工具、工人的生活用品,创造这对巨大的“凤凰”的想法,由于与当时中国现场的诸多关系纠缠而没能悬挂于原计划的大楼内,从此有了《凤凰》在世界各地游走的故事。《凤凰》所到之处都被当地特有的历史文化激活出更多意义,它的每一次起飞都是一次意义的重建。由于“凤凰”的每一块材料都被劳动者之手触碰过,它们自带神性,这对“凤凰”伤痕累累却自带尊严。这件当代作品借鉴了民间艺术的手法,用最低廉的材料,表达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许。
今天,人工智能、生物工程和太空科技等领域急速发展,使人类已有的文明正在面临难于应对的窘境。在这种状况下,艺术的立足点在哪里?人类文明在以理性逻辑为主导的作用中推进,左右脑两类思维相配合:左脑人群忙着整理、排序,右脑人群忙着打乱排序,因为只有在排序松动的情况下才有创造的缝隙,理性与无厘头的最佳配比才为文明发展提供条件。科学看不见的东西用艺术看,反之即然。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使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摄影棚。艺术家借助这一新的现象与材料,创作了这部被称为是“影史上没有过的影片”,表面在戏仿剧情大片,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与当代文明和先进科技发展相匹配的工作方法。作品的内核是极具试验性和前卫性的,但其属性仍然是用艺术,对花俏热闹的文化噱头和定义保持警觉和谨慎的距离,守住作为一个艺术家在今天应该做的事情。
面对时代发展的快速变化,对艺术本体的坚守愈发有其特殊且不可取代的价值。在步履不停的创作道路上,无论艺术形式如何翻新、艺术边界如何变动,通过艺术语言呈现和传达人类精神是徐冰始终恪守的根本立场。艺术创作是一件持续生长的事情,通过运用东方思维的智慧给世界当代文明注入新的思考、从还在发展中的材料和语言里汲取能量、以对社会现场的敏锐触发旧有艺术语言和方法的改造,从而不断深化和拓展艺术语言学和符号学的坐标系,探索艺术生态的未来。
▲ “徐冰的语言” 展览现场
徐冰,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被广泛认为是当今语言学和符号学方面重要的观念艺术家,他始终以极具突破力的艺术创作拓展着艺术的边界。作品曾在中国美术馆、纽约现代美术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古根海姆美术馆、英国大英博物馆、英国V&A博物馆、西班牙索菲亚女王国家美术馆、美国华盛顿赛克勒国家美术馆、加拿大国家美术馆、捷克国家美术馆及德国路维希美术馆等艺术机构展出;并多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悉尼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等国际展。
1999年,由于他的“原创性、创造能力、个人方向和对社会,尤其在版画和书法领域中作出重要贡献的能力”获得美国创造性人才最高奖“天才奖”。2003年,由于“对亚洲文化的发展所做的贡献”获得第十四届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2004年,获得首届“Artes Mundi国际当代艺术奖”,评委会授奖理由:“徐冰是一位能够超越文化界线,将东西方文化相互转换,用视觉语言表达他的思想和现实问题的艺术家。”2006年由于“对文字、语言和书籍溶智的使用,对版画与当代艺术这两个领域 间的对话和沟通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获美国“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2010年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授予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2018年,荣获中央美术学院颁发的“徐悲鸿艺术创作奖”。策展人给了这个展览题目,我想有两层含意,一是,这个人爱用语言文字做艺术;二是,总在尝试新的艺术语言。
文字是文化概念里最基本的元素,触碰文字即是触碰文化之根本,对文字的改造即是对人的思维最本质部分的改造。汉字与图形难解难分的关系,始终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文化性格、看世界的态度,以至中国今天的样貌。在世界文字复杂的编码系统中,在汉字独有的特性中,还有哪些有待发现,并在人类文明建设中起作用的东西?这始终是我感兴趣的课题。我常有种奇异感:正在步入赛博和太空时代的我们,仍然使用着图画般古老的符号在交流,真像是生活在穿越中。在这点上,我们是幸运且特殊的,我的艺术在冥冥中被其引导。艺术说到底,就是艺术家面对时代有自己的话要说,而要把这话说到位、说得有感觉,就必须找到新的说话方法。历史上大师用过的,甚至自己过去用过的方式都不能直接拿来再用,因为外环境和自己都在变化,这就要求艺术家寻找更有效的语言,这就是新的艺术表达法被创造出来的原由。这创造具体到对一块形或色“度”的把握;对选用材料或对几种材料之间关系的判断,最终的决定都会落在作品上。这是艺术家工作的重要部分,当属本职工作。这就是,艺术家对世界处境的敏感而导致的对旧有艺术语言和方法的改造。创造力的源泉来自鲜活的社会现场,艺术家一生所做的事,其实是在修建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的“闭环”。每件作品之间都在相互补充和支撑;旧作是对新作的注释,新作是对旧作的重新发现。我常提醒自己:随时代变迁,这个“闭环”总会露出缺口,需要找来更有效的“材料”去弥补。这样看来,艺术创作是一件持续生长的事情。感谢您的观展,感谢浦东美术馆,感谢所有为此展作出贡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