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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妍肃剧评|当代戏曲审美融入市井哲学——随《一个人的长征》踏上自我审视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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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2021-10-26
2021年4月,笔者在赣州市青少年活动中心观看了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这是一部令自己在剧场中获得极大惊喜的演出。全剧讲述了中央红军长征时期,赣南地区一个名叫骡子的青年马夫,被苏区中央银行马队雇用,他赶的黑骡子在湘江战役中被炸死,破碎的箱子掉下大量黄金,可他坚守承诺,不为这些可以据为己有的黄金所动,在红军战士拼死掩护下,携带黄金孤身突围,毅然踏上了追赶红军部队的艰险路程。骡子在不懈的行走和追寻中,讲信义、重承诺,不断进行精神攀升,最后用生命践行理想信仰的成长历程。
很多戏剧创作者的精神世界很丰富,思考内容很深刻,但是落到纸上、呈现台上的时候却眼高手低,所做与所想不是同一回事。而观看张曼君导演的戏曲创作,常常让笔者感叹其“有招儿”,她善于用奇异想象力把诗意带入日常,“螺蛳壳里做道场”——用足够“小”的空间和足够“简”的形象,腾挪营造出陌生化的诗意,打开观众的各路感官。她的戏曲美学风格,是寻找一个历史与现实、内容与形式的最佳结合点,这个结合点要使戏既有泥土芬芳,又有兼容并蓄的开放态势和时代风貌;既有历史的丰富内涵而给人以启迪,又有载歌载舞、清新优美的演出样式而让人赏心悦目。
此剧既保留了传统的矮子步、扇子花、单水袖等赣南采茶戏原生态艺术特征,又将代表理想主义的歌剧咏叹调、合唱乐队的和声、民俗乐器的澎湃与赣南采茶戏唱腔的世俗气息大胆前卫地融合在一起。
《一个人的长征》是一个表现性的舞台空间,构图简单意蕴丰富。所有场景、时间、人物、道具都与氛围、情绪穿透交织在一起,数条引线相互交错、相互连接,心理时空和现实时空叠加并置于舞台之上。导演张曼君和编剧盛和煜,将意识纷杂的现代戏曲审美融入俗世天地与市井哲学,在书写宏大开阔、惊心动魄战争历史的同时,也兼顾一个个具体的人物的平常心。
笔者认为此剧的难点在于“平衡”,主创十分智慧的串联融合了诸多多元对立的气质,更难得的是导演设置的表演调度与舞美视觉的浑然交融。既展示了生动百态的生命歌哭,又有纤毫毕现的民俗写真。在炙热的情感和自在奔腾的想象力面前,视觉是一种丰富又克制的清醒,内在与表达和谐统一,令观者反复咀嚼滋味无穷。
舞台设计修岩对诸多复杂场景进行抽象提纯,打造了简约写意的整体舞美风格,腾挪升降化成征途千万里——赣南景物、大余杉木岩、湘江船上、大余县城、遵义街道、草地沼泽等等。他在每一处布景上都惜墨如金、克制分寸,大面积的空灵面貌,令整出戏的气质流转、灵动多变,给表演调度留下很大的探索空间。
开场是两面拼合、肌理斑驳、层叠做旧的墙片,上面有数个不规则窗洞,随表演需要渐次开关,这是骡子梦中找寻爱人花姑的虚幻时空。梦醒墙开,推拉分置台口两侧作为固定侧幕贯穿全剧。云遮雾绕的空黑舞台,借助可以迅速升降、移动的景片道具作为支点,完成不同时空之间频繁地转换联动。道具的运用并未停留在单一的功能性层面,而更着重于其背后的象征意义。
舞台上运用手持偶具表现骡子的黑骡子和古小姐的红鬃马,还大量运用了小树、月亮、星星等拟人道具来营造婉转多变的舞台时空。
三位演员手持三棵树,当淳朴自然的大胖丫头花姑见到久别的骡子就要练武动手,进行河东狮吼般“爱的教训”,三棵树被震慑得摇头晃脑景随人动,有情又灵动;当知道骡子金条的秘密,树枝也在八卦地抖动;王火彪带兵追捕骡子,人绕着树穿插躲避,形成有趣的假定性表演调度;邱排长忍着饥饿让骡子先吃先睡,难得的静怡时光,演员们手持星星月亮,与三棵树汇聚出干净纯粹的和谐语汇。
烟雾中推拉摇移出几个高高低低木质门架,打造遵义县城街景上紧张刺激的追捕与审讯。一个歪歪斜斜的单片城门降下就是大余县城,被抓的骡子降伏了惊马、解救了古小姐。
城门升半空,主创用“超级变变变”般当场转换观众常规视角的方式来制造新感官体验。骡子抖红长索放大招降马,由控制红鬃马偶具的演员与被掀翻小摊车的诸位群演,合力用慢动作、静止动作,打造充满戏剧性的“决定性瞬间”摄影画面,风趣幽默的浪漫色彩从浓烈市井烟火而来。
舞台上设置了一组巨大的长板秋千,以秋千的摇曳动荡和静止倾斜为支点,使时空变换自如,不仅让演员的表演富有层次的迅速切换——动则展现激烈的战争场面、突围强渡的湘江、不断行进的征途,静则可以是翻腾躲闪的战壕、山坡、米粉摊。
特别是米粉摊争斗金条的场景,灯光独特的构图和色彩明暗处理,塑造出一种紧张神秘的动感和古典油画般的故事性。倾斜的长桌安置在深暗的背景前,精心设置的光线使质感厚重的桌布道具都产生了一种强烈明暗对比的视觉感受。用这样的方法来处理这幕的戏剧冲突,错落有致的人物动作编排与布景道具质感因光感的揭示更加具体真实,使画面的故事性更加鲜明,更加有空间感。
笔者一直认为,好的设计审美需要一种动感与秩序杂糅的美感。灯光设计邢辛在多变的场景中井然有序的打造大小强弱、繁简虚实的视觉节奏,使用层次丰富的光影运动去创造充满张力的艺术效果,用光的韵律与干冰组合出阳光、烟霭、阴霾、千军万马、无垠景观,亦表现出种种细腻幽微的情感情绪及深层心理空间,令观者产生油画、浮雕、版画、走马灯等独特的艺术感受。
整出戏以骡子的一场美梦的惊醒开幕,亦是以其另一场畅想的惊醒结束。
骡子和邱排长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草地土丘上聊天做梦,引发了那首赣南山歌中的唱词到底是“睄妹子”还是“干革命”的争论。荒寂无垠的草地上是辽阔的星空,一个思念着“家中守在榕树下的阿妹等阿哥”,花姑也隐现唱和;一个憧憬着“红星就是我的梦,照耀中华千万家”,已牺牲的古小姐也两眼晶晶闪火花的追随。美好理想的四重唱伴随着星星月亮树影的见证,那般灿烂生动。接踵而来的就是四排抽象简洁的沼泽野草在空中起伏升落,黑暗沼泽吞没寻觅野菜的邱排长,空留那顶红军帽在草上。
红军帽是贯穿了古小姐与邱排长死亡的象征物,是生命的连接,亦是信仰的传承和灵魂的升华。古小姐如高尔基的海燕般与红鬃马飞翔着引开敌军,鲜红的光色表现牺牲瞬间那极致的血色浪漫;邱排长牺牲前也要先解下身上干粮袋和红军帽留给骡子,背景黄褐色的渐变光被浓黑的阴影吞噬,与他身上的苍白光源形成了色调对比。这使英雄就义的悲怆气氛,与四周的黑暗构成了强烈的冲突。
演员的表演并不说教煽情,而当代戏曲美学的假定性和自由流畅的艺术想象力深深抚触到观众心底脆弱伤痛之地,轻轻的不煽情的方式更令人去思考严肃深沉的信仰与生死命题。
在当下我们越来越常见用华丽的画面来代替思想性,越来越习惯戏曲舞台上愈发写实,搬运越来越大制作的舞美却偏常给人感觉空间局限、江湖很小。此剧随着人物的物理时空、情绪、回忆与展望,人与物“移步换景”的表演状态,直接传达了情感的视觉迹化,亦令观众感觉到征途之长、江湖之大、革命之艰,风沙中雨雪里,数不尽的魑魅魍魉。恰恰是回到事情的“本来面目”,正是回归到戏曲表演与舞美的本源。
舞台上很多戏剧演出所谓的“丰富”,甚至已经有沦为干扰的迹象。人物众多血肉却不足,厚度几乎如同纸片。而《一个人的长征》的角色塑造是立体的,有足够多的铺垫,有人物成长的弧光,有强大的贯彻意志,细腻的情感层次。每个人物,都先给你第一印象,又不断击碎第一印象。各自立场不同的角色,各有各要保护的人,各有各的追求和目标。我们跟随骡子踏上审视自我之旅,世界观在逐渐的打开,情感也在逐渐深化,好像一曲交响乐在渐次进入不同的声部。
骡子是无数草根人物的高度浓缩,没有头脑发热的揭竿而起,没有义无反顾的坚定牺牲——我不懂你们的大战略,我只想要我的小黑骡。“大义”和“真理”并非天然地隽刻于他的脑海,而是在潜移默化中逐渐生长,推动他做出选择。成全“大我”,但也认可"小我"的牺牲。可以看到人物心灵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展现出的戏剧张力,留下的每一道微小的痕迹都不可磨灭,都将成为时间长河的分子。
古小姐和骡子从谈论参加革命的理想开始了极致的对比:骡子为了20块大洋,心心念念的只是喜欢花姑屁股像南瓜,喜欢她干活有力气;而古小姐高声朗诵着高尔基的《海燕》,渴望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自己能如海燕像黑色闪电般高傲地飞翔。两个声音,成为烟火与空灵、世俗与理想的交织。古小姐为了引敌救人而慨然赴死。她前期的不合时宜,变得自洽而不做作。她没有慷他人之慨,没有只是口头的理想主义,而是真切热血地实现了自己理想。
负责掩护骡子的邱排长,从一开始的硬碰硬、耿直倔强,到后来的忍饥挨饿省口粮直至牺牲,他对骡子造成二次的心灵震撼,没有说教和口号,而是通过骡子对生命的思考、对信仰的选择,推动整体剧情的发展,让人性的光辉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极具真实感。骡子在灰色地带回旋时暴露的脆弱和觉醒,无私从自私中长出,伟大从渺小中绽放,接稳了地味,也接稳了人味,越是普通人的真实偏偏越真挚,引发延绵不绝的共鸣。
从来没有天生的英雄。骡子最初的心态难以相信人如何担起这么大的责任。人到“英雄”的蜕变,就是责任心的觉醒,能过一关是一关,能进一寸是一寸。战争是酷烈的。时代历史的进程之下,有一些人选择了正义,选择了牺牲,但他们迎接死亡时的痛苦、不甘与恐惧,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不会因为身后的荣誉而减轻一分一毫。我们最后确实赢得了战争,但赢得从未轻易。唯有认知到这一点,我们才真正地认识了战争,也才真正地认识了人。这部剧不是简单歌颂英雄,想礼赞的是小人物在面临重大时刻时被逼迫出来的英雄品质。这才是正能量、主旋律最有效的表达方式。
(原载于《戏剧文学》2021年10月总第461期)
作者:赵妍
图片:部分来源于网络
责编:卫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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