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大家知道，一部音乐作品之所以能被人们在演奏现场以外的地方聆听，是因为录音技术的存在，声音可以被录制保存下来供大家反复欣赏。

简单来说，混音是处理录音的手段，比如用多支话筒录制的合唱和钢琴，混音的工作需要将这多支话筒录下来的声音素材进行音量平衡、音色质感和空间状态的调整。

《星河旅馆》这张专辑有些复杂，相较于彩虹之前的专辑而言，它是一部分期录音作品，即各个音乐元素（合唱、乐队等）是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录制的。除了这些需要录制的“主角”，《星河旅馆》还存在众多电子音乐元素（合成器、声音效果）以及人声念白、动效（开门声、脚步声等）和环境声（风雪声、酒吧环境声、人物群杂声等）。每一类声音元素都由一个独立的声音部门负责录音或制作，比如合唱录音部分由陆老师（陆晓幸，格莱美2001年世界最佳录音艺术与科技奖得主，《星河旅馆》合唱录音）的团队完成，乐队录音部分由布达佩斯管弦乐团和辉音国际爱乐乐团的团队完成，电子音乐的部分由编曲团队制作，人声念白由吴老师（吴身宝，Soundhub Studio主理人，《星河旅馆》念白录音）录制，动效和环境由俞老师（俞泠，游戏音频设计师，《星河旅馆》曲间声音设计）进行设计再由张老师（张耘翰，电影声音编辑师，《星河旅馆》对白与声音效果编辑）进行编辑。这些声音素材都需要汇集到混音师的手中进行再处理，例如调整其相对音量，打磨其音色质感以及重新营造其声场空间等，最后才能做成大家听到的样子。

H：在刚开始接触《星河旅馆》混音案子的时候，制作人许老师（许诗雨，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团长，《星河旅馆》制作人）就明确表示这张专辑是一部故事性和叙事性较强的作品，希望不同曲目的混音能够表现不同的情绪状态。例如《路途》、《晨昏森林》需要体现空灵且虚无缥缈的感觉，《流浪的小行星圆舞曲》要温暖柔美一些，《醉鬼的敬酒曲》、《星河》等要呈现宏大震撼的声音场面等等。

虽说混音制作要体现不同的情绪状态，但毕竟这是一张专辑，因此曲目之间的听感连贯性也要保证。例如合唱音色的处理要相对固定，符合彩虹在演唱上的表达，专辑前后不同的两支乐队的声音质感要尽可能接近，虽然他们的演奏音色、录制手段和录音场地都有很大差异。

还有一点就是金老师（金承志，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指挥，《星河旅馆》词曲作者）和许老师都希望整张《星河旅馆》具有合唱和乐队该有的宏观动态或者叫强弱变化，这也与我的制作理念不谋而合。从技术手段上说，整张专辑在混音时没有用到任何压缩器，为的就是保留最原始的演唱、演奏动态，这其实是一种古典音乐的制作思路。当然这部作品不是古典音乐，因此还是会有不少需要处理动态的元素或段落，不过这些后期需要处理的动态都是通过音量推子完成的，这是一种比使用压缩器麻烦得多的手法，需要跟着音乐和演唱逐音逐字的推敲，但不会影响合唱本身的音色质量。

然而，制作团队想保证的动态与歌曲本身的响度是无法完美兼顾的，大家一耳朵听下去或许觉得《星河旅馆》音量偏小，甚至接近于古典音乐作品的响度水平。但我也发现听众们其实完全接受了我们的处理，比较有感触的是看到一条评论大概是说要把音量开够才能体会到《星河旅馆》的震撼，听众们真是太懂啦！

H：我最喜欢《独白者矮行星》。

第一次接触《星河旅馆》时就注意到了这首曲目，不过当时正录着音，没来得及去问这首曲目的名字，只记得大概讲的是一个人不愿意被人忽略想获得话语权的内心表达，这或许是所有人都有过的情感共鸣。

然而大家可能不知道这首曲目的诞生是比较艰难的，为了最大化这首曲目能带给人们的震撼和感动。整个制作团队从合唱到乐队录音再到混音制作都完完整整经历了两大遍，最后一次录制在7月北京场演出之后，录制前甚至参考了北京现场版的录音才确定最终该呈现的音乐形态。《独白者矮行星》的诞生凝聚了许多人的努力与付出，可谓是《星河旅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H：就比如刚刚提及的《独白者矮行星》，这首曲目是《星河旅馆》中为数不多具有“场面转变”的曲目，主歌部分想刻画的场景是小酒馆一角，矮行星闷声喝酒，而到副歌部分则表现矮行星内心的铿锵澎湃，音乐情感由内敛到爆发，而混音制作也跟随着音乐的情绪：一开始的声场空间是偏小偏近的，如同酒馆环境一般，随着音乐情绪的起伏，副歌部分的声场却变得宽阔且宏伟，如同矮行星内心的抱负一样。具体技术手法是混响发送量与混响时间随着音乐情绪及速度的变化进行跟随调整，而这些调整并不像一些流行歌曲的空间变化那样让人一下子听出来，而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让大家在听的时候不出戏。

我一直认为混音的第一要义是音乐性，《独白者矮行星》的混音可以说是一种尊重音乐性的表达。

再比如《醉鬼的敬酒曲》，金老师说这首曲目的立意是在《星河旅馆》其他曲目之上的，颇有一种凡人只能敬天地宇宙，却不能改变宿命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在时间上的体现最为直接，时间的流逝不因任何外力而停止。编曲老师就在《醉鬼的敬酒曲》的副歌段落设计了一个声音元素模仿着时钟的嘀嗒声，在混音的音量处理与层次关系处理上，这个声音效果也被刻意营造得与整体声场格格不入，从而进一步凸显这首曲目想要表达的含义。

H：《星河旅馆》的立体声版本是二维的音响表达，而杜比全景声的版本是三维的音响表达，声音元素可以在听众的四周发声。《星河旅馆》的环境效果和音乐混音都单独为杜比全景声做了一个版本。

在一个较好的杜比全景声还放环境中，听众能感受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主人公，众多音乐元素在周围萦绕，例如前方合唱的指引，侧后方弦乐的包围，合成器与管风琴的笼罩等等。杜比全景声版的《星河旅馆》会让听众仿佛置身于故事之间，切身感受主人公在旅途中所感受的一切，走过冷风呼啸的雪地，经历陨石从天而降，远眺星辰点缀夜空……

H：我其实不太认可“取舍”这个词，每一个乐器或每一个声部都有他们该存在的位置，如果一个声部声音较弱，并不意味着它被舍弃了，而应该说它的位置就在于此，就算即使彻底不用它，也是一种完全积极的举措，没有“舍”的无奈。

陆老师的合唱录制方式很有特色，声部间的融合感很好，因此在混音的时候基本不需要太多以合唱声部为单位的处理方式，偶尔听到需要处理的段落，比如稍微强调副旋律的演唱时，也很容易地能通过拆分声道的方式实现目的。

《星河旅馆》的乐器编制确实非常庞大，最多的一首曲目竟多达270轨素材，因此良好的素材管理和工程整理至关重要。许多曲目的乐队录音提供了多组话筒的素材，虽基于传统的主辅拾音，但又提供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特质供混音师选择，这时候就需要混音师快速判断所需素材的声音状态。比如距铜管声部较近的主话筒虽拾取到了较好的铜管内声部平衡和音色质量，但由于它拾取的直达声与混响声状态跟一个全编制乐队录音时拾取到的铜管状态相距甚远，因此我在混音时反而不用这组话筒录制的素材，而用了另一组远距离的，单听声音质量较差但符合整体声音印象的主话筒拾音素材，辅以后期手段让铜管声部与乐队的其他声部融合，这或许是这张专辑制作过程中真正意义上的“取舍”。

H：混《彗星守望者》听男声唱到：“偷偷懒 打个盹”的时候，眼角第一次湿润。混完这首好几天之后还想着那一刻，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让我印象深刻。

H：彩虹和金老师是华语乐坛非常个性的存在，不论从音乐的写作还是作品的表现形式。大部分音乐人的演出场地可能是Live House到大型体育馆，而彩虹是在音乐厅里演出，演的内容却又不完全是古典音乐，但又与古典音乐一样都属于依靠发声体的自身音量达到天然平衡的演绎，而这一特点也会被考虑进混音制作里。

合唱和独唱的不同其实显而易见，独唱是个主角，在流行音乐里即使把歌手的音量推到很大，让听众把唇齿细节听得一清二楚可能也不算错，因为人家是角儿。但合唱没有这么一说，即使是以合唱为主的音乐，合唱也不会占据压倒性的平衡优势，比如《星河旅馆》中合唱与乐队的平衡关系其实是以表达音乐而定的，没有角儿这一说。微观一点，对于演唱者而言，独唱在符合音乐情绪的情况下，音量越大越好，共鸣是一种功力，但对处于合唱中的演唱者来说，配合才是第一位的，即使能唱得很响，但若与其他人不融合，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点，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固有印象。大家对于独唱的声场空间接受范围比较大，流行音乐可以特别近且小，古典音乐会远而稍大，这时大家会基于音乐来理解不同的空间处理。但合唱很奇怪，大家普遍会觉得他们需要较远且较大的声场，不管是流行音乐还是古典音乐。可能跟合唱本身所处的场地相关，因为能容纳合唱团的场地都有一定规模，而那么大容积的地方给人普遍的感觉就是声音可能会“湿”一些。这种印象首先绝对不能算错，但要怎么与音乐本身的气质配合，就成了混音师的一道难题。

H：音箱的话，我自己工作室里目前使用一对ME Geithain，是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从德国买的，后来从美国又带了回来。耳机的话就比较多了，什么都拿来对比一下，音特美的ER4XR是我比较常用的耳机。

《星河旅馆》的大部分立体声制作在我的工作室里完成，而杜比全景声版的制作和立体声制作的审核校对在真力中国的视听室和北京电影学院声音实验中心完成。我觉得一个比较舒适的聆听环境首先得是立体声，不少人使用的蓝牙小音箱可能没有办法体验到很好的声音效果。即使它们可能支持立体声回放，但由于负责两个声道的扬声器之间的物理距离实在太短，人们又通常离这种音箱有一定距离，因此这种环境并没有很好的声道分离度，基本可以看成是单声道。

耳机其实是大部分人使用的比较靠谱的“环境”，声道分离度很好，但是耳机的个体差异实在是不小，很多耳机的频响曲线与目前得到较多认可的“目标曲线”都有很大区别，因此在耳机里感受到的音色甚至音量平衡都可能与音源本身有较大的出入。标准的立体声扬声器回放是比较推荐的，但扬声器在房间中的摆放以及房间本身的环境会非常影响聆听质量，当然扬声器本身的质量也很重要。

H：一定会，因为我的第一职业其实是大学教师，要教授学生们录音知识，就必须保持自身的理念更新。如果作为“学院派”的我们都不想探索新技术，那么录音的发展可能就止步于主观审美研究了。其实我一直使用环绕声的录制方法来录彩虹的现场，但基本出于教育目的，因此大家都没听过环绕声的版本（想要的话求谁你们懂的）。

未来我首先想尝试的是一种成本较低，阵仗较小的沉浸声录音制式，希望能让大家在最简单的设备上最大程度地感受到彩虹现场的感染力。其次想尝试的是高阶Ambisonics的“波束成型”技术或者话筒阵列技术到底能在彩虹的音乐会现场有多大用处。若通过这些技术能在较远距离的任意方向上抓取到较清晰的高质量声音，那对于彩虹一些作品中的念白清晰度或许会有提升，这些技术甚至也能实现以声部为单位的音频分离，对于后期制作或者彩虹的QC部门也会有比较大的帮助。目前我与国内几家具有一定规模的声音实验室保持着联系，希望这些技术和想法都能早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