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1599-1652)笔下常常出现“画中画”的现象。一般的“画中画”,大多是画中人为他者写真,如明代仇英的《汉宫春晓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画家为宫妃画像,或画中人在欣赏品鉴古画或创作书画,如李公麟款的《西园雅集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中的苏轼和李公麟等人即是如此。而陈洪绶的“画中画”则是在观摩、品评自己的画作。在其传世作品中,以观画为主题的“画中画”有《携杖观画图》扇面(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和《观画图》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携杖观画图》(图1) 纸本设色,15.8×49厘米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陈洪绶在《携杖观画图》(图1)扇面中描绘的场景是:一文士双手拄杖,侧身向后,观赏着悬挂于湖石上的墨竹画。画幅并未装裱,只是随意悬在石上,画幅的下端微微翘起。在画幅左侧的湖石上,还置放着砚台、毛笔与笔洗。很显然,这是画中人以悬幅的形式刚刚画竟,正在转身欣赏己作。画中除人物和湖石、画幅外,并无任何衬景。在陈洪绶的艺术生涯中,墨竹并非占其主流,但他常常借助写竹来浇胸中之块垒,别具怀抱。正如其《写竹》诗曰:“我庸常人与,一叹三对镜。呼儿速取酒,我将愁至病。无酒速取绢,写竹言孤性。不赠知我人,赠者必酒圣。画岂佳者哉,胡为人所竞。爱我孤性乎,孤性不可敬。动静与世违,烦言不能竟。卷画且大酣,桐树月初映。”以写竹寄托其“孤性”,而在此画中,或也有孤芳自赏之意,以水墨淋漓的翠竹言其真性情。在陈洪绶传世作品中,有两件均作于明崇祯二年(1629)的《墨竹图》(分别藏于上海博物馆和安徽博物院),其工整而有序的竹叶源自北宋墨竹画家文同(1018-1079),与《携杖观画图》中的竹叶有异曲同工之处。《携杖观画图》旨在记录陈洪绶作画后的一种状态,据此亦可见其自得之意。值得一提的是,《携杖观画图》方寸之间见乾坤,可见陈洪绶驾驭画面空间的娴熟技巧。
《观画图》(图2) 绢本设色,127.8×51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观画图》轴(图2)虽然描绘的也是“观画”,但与《携杖观画图》却有所不同。在形制和视觉效果方面,《携杖观画图》描写的是远景,而《观画图》轴则是近景,且《观画图》是立轴形式。《观画图》中,着青衣长袍的主人手持酒杯,仔细端详品评悬挂于前侧湖石上的水墨画。右侧一人身着朱衣、头戴青巾,拱手肃立,恭敬地观摩画作。另有一着青衣之书童手捧酒瓯,毕恭毕敬侍立在后。在三人前侧,为堆叠的湖石,石上悬挂之画上为树木与山石。有趣的是,画中主人与《携杖观画图》中的人物造型一致,均为头扎发髻,高鼻梁,虬髯飘逸,脸颊变形修长。陈洪绶友人张岱(1597-1667后)在其《陶庵梦忆》中记录陈氏自称“虬髯客”,而其常见的装束有“幅巾方袍”之谓,均与画中主人相类。陈洪绶还善饮酒,“章侯独饮,不觉沾醉”“每文酒高会辄醉,醉必歌咏自豪,掉头不辍”。在此画中,画中主人亦持酒杯品画,与陈洪绶本人的性情相同。两画中所塑造的画主应为同一人,故有足够理由相信画中人或即为陈洪绶。在色彩方面,《携杖观画图》以水墨为主,兼辅之以淡设色,人物服饰为淡青色;《观画图》则以朱砂、水墨、淡青色为主,色彩丰富,对比强烈。画中所展现的“观画”模式,则是晚明文人画家的一种生活状态。
《授徒图》(图3) 绢本设色,90.4×46厘米 美国加州大学美术馆藏
“观画”之外,在陈洪绶的《授徒图》(美国加州大学美术馆藏)(图3)中,亦出现“画中画”现象,而且其画也是陈洪绶的墨竹画。画中,一文士正面坐于椅上,身往前倾,前方为两张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石案,靠近文士一侧的石案上放置一面用碎花布套装着的木琴。在文士的前侧,为两个坐于圆形木凳的女弟子,均弓身向前:右侧一人手扶梅瓶,左侧一人手持纨扇。靠近女子一侧的石案上放着书籍、茶壶、漆盒、香炉及一幅平铺于案上的墨竹画。画中的文士似在向女弟子传道授业,而女子则虔诚倾听。画中引人瞩目的是石案上的墨竹画,文士似乎在向两弟子品评讲解此画,两人的目光亦垂注于此画。与《携杖观画图》一样,画中再次出现墨竹画,足见陈洪绶对自己墨竹画的认同。画中的文士亦与前述两画一样,应为陈洪绶本人,亦反映出在观画之外,以陈洪绶等人为代表的文人画家课徒的状态。在石案上陈设的除墨竹画外,尚有线装书、木琴、漆盒和香炉等,可看出其授徒或并非局限于赏画,或也有课读、抚琴、赏古玩等项目。画中的石案、木椅、圆凳、花瓶、折枝梅花及石案上置放的诸多文房清供,亦可看出其时文人的富足生活与审美趣好。在晚明消闲文化盛行的语境下,此画可谓集玩石、赏画、抚琴、插花等于一体,从一个侧面反衬出其时文人的赏玩与博古之风。就人物的造型与湖石的渲染而论,陈洪绶三画中出现的“画中画”均融合了陈洪绶成熟而稳健的变形、夸张且具有装饰性趣味的画风,是其人物画风格的典型写照。正如清人秦祖永(1825-1884)在《桐阴论画》中所说:“陈章侯洪绶,深得古法,渊雅静穆,浑然有太古之风,时史靡丽之习,洗涤殆尽。至其力量宏深,襟怀高旷,直可并驾唐、仇,追踪李、赵,允为画人物之宗工”,并谓其“观老莲画,如亲古处衣冠,一空凡格”,三画之法及意境,无不如秦氏所言,可谓古韵盎然,不染时习,亦是其时崇古、尚古之风的缩影。